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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维扬虞嫱 ...

  •   新帝昭元三年春,她已经出外两年,游历至扬州,照例开义诊十天。繁花正开到盛处,一丛丛一簇簇,花团相拥,姹紫嫣红,映着江南女子绯红翠绿的霞衣和玉润的面容,腻得人的眼目都要化风而去。最醉人白云满树的栀子花,如烟似雾,占住整个扬州城,浓香馥郁细细钻进人的毛孔中,化入血液,沁入骨髓,清芬不息。

      解语青衣皂带,出了在扬州镖局租住的房子,穿过一条条青砖小巷,步过一座座斗拱石桥,来到一座石兽镇门、高屋建瓴的大宅前。

      守门的人见了,忙上前来打千相询。解语微笑不语,将一张医榜从怀中取出交给他。守门人狐疑地接过来,不住打量解语,看解语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敢揭这张贴了两年难住无数名医的求医榜。两年前,松江有名的美人虞府小姐虞嫱突然得了一场怪病,遍身长满红斑,恶心欲吐,疼痛难忍,虞府主人请遍整个松江府的杏林就是无人能解,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生生给折磨成雨后疏蕊。虞家主人虞世南,原是告老归乡的当朝太傅,派了人往各地张贴医榜,重金求医问药。刚开始,还有异地的郎中闻讯前来应榜,结果一个个铩羽而归。如今赏金都出到千两黄金,除偶有几个远道而来不知底细的医师抑或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敢来一探究竟外,便无人再敢揭这个榜。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守门人本想打发了他走,转念又一想,已经五个多月没人揭榜,主人灰心焦急之下火气渐不可挡,连带府中一片愁云惨雾。这揭榜大夫虽然年轻,总好过数月无人问津,即使仍然将无功而返,总归能给低迷的众人一线曙光。

      虞世南四十六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自然像珍爱自己的眼珠子一般爱护,听下人禀报有人揭了榜,正喜不自禁,整衣便要亲自出门相迎。待看见领来的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弱质少年,不由泄了一股气,从底下却晃悠悠冒上来另一股气,也不管解语气质不凡,顿时冷下脸子,冲引导之人骂道:“什么人都往府中领,没脑子的废物!”

      解语并不恼,淡淡笑道:“太傅先别忙着恼,若是晚辈治不了小姐的病,也只不过浪费了一会儿工夫,太傅和小姐也并未损失什么。”

      虞世南听见她话语从容,不卑不亢,这才转过头细细打量她。这少年虽然年纪尚幼,但面容清峻秀美,气质沉定,点漆双目清水静流一般淡淡看过来,让人浮躁的心不由沉静下来。

      如此心中再着急上恼,虞世南也再拉不下脸面给人晦色看,便正言道:“既如此,老夫便引大夫去小女闺中探一探脉。”

      解语抿唇一笑,道:“晚辈解引章。”这一笑,眼角两弯月牙样钓起一江春色,水瞳若春江初融泠泠湛湛,似有繁花从水底浮绽而来,清澈之极中竟生出难言的妩媚来。

      虞世南低头暗叹了一声“怪哉”,一名男子竟能有这样的妩媚颜色,奇怪的是这样的妩媚,却不能让人生出半点厌恶之心来。就像炽夏的满池红莲,明明艳丽如火,在亭亭田田的绿叶碧梗间却没有半分妖媚轻浮的姿态。

      一近虞嫱的闺阁,花墙帷幔中逸散出的间杂着春日嫩蕊芬芳的淡淡药香便萦绕至鼻尖,这是解语习惯的一种气息,十三年来她便在这种散发着淡淡清苦意味的药香浸淫中长大,即使后来离开桃源乡,远离木架簸箩中形形色色各香各味的药材侵染,她依然不能挥却这种苦涩又清冽的气味,她像仍然没有离开那种焚香熏药的氛围,只需一缕无心的牵引,她便立刻回到桃源乡中择药辨材的静谧时光,那种岁月,如此静好。

      虞嫱的闺房,即使在病中,依然熏着属于女子气息的淡淡熏香。桃花案上美人耸肩瓶内养着一丛洁雪可爱的白海棠,嫩黄的花心在其间若隐若现,宛若少女含羞的容颜。

      解语淡淡打量着房中的摆设,仕女画,琴瑟架,心想,这才是女孩子的房间吧。她在桃源乡之时,竹屋茅舍之中,西墙往往是满满一墙的医书典籍,北墙则挂着青霜宝剑和箭壶鹄靶,窗台上的青花瓷瓶中倒也插花,桃源乡一年到头开不败的繁花,她练完剑、采药归来,总会顺手采上一把,常常是皓白如雪的白杜鹃,偶尔山茶花开得嚣张,便折两支,清水养了,红艳艳硕大的花朵炫耀般在素净的瓶面上投下淡绯色的光影。妙弦说,她也只有这一点没有舍弃小女儿的情怀。

      “公子,请这边诊脉。”虞嫱的侍女将她引至一架八面花鸟仕女屏风前,屏面是精细素雅的苏绣,淡朱色的花朵像是一滩红墨淡淡晕染而出,屏风后有个浅浅的影子正映在这朵红花之上。

      解语取出丝线,对侍女说道:“请将金线系在小姐脉上。”

      侍女应了一声,将金线穿过屏风间的缝隙,自己转过屏风,不一会儿,便听见她回复的声音,“好了。”

      解语一手掣紧悬线,右手伸出食中两指探在线上切脉。

      虞嫱在闺中听闻有郎中前来医诊,原以为又是须发苍然的年老男子,对对方的医术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懒懒倚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等候来人,谁知听见的却是如石间清泉般清澈凉淡的声音。不由勾起了好奇心,眸光顺着悬丝诊脉的金线透过屏风间的缝隙,向金线的那一头望去,堪堪瞧见一个玉峰如削的侧影,淡青色的衣衫,乌丝倾覆于脊背之上,一刹那,容颜若飞电,宛若花精玉魅蓦现于世。男子怎能生得如此好看?她云鬓下的双颊不由有些微微发烫,胸中突然像做了坏事一般惶惶不安,正胡胡乱想着着,冷不防见切完脉的少年朝着她转过面孔。她两颊一片飞红,忙忙正回身子,慌慌一使劲竟带着金线一径牵来。

      解语有些迷惑地跟着手一紧,怕勒疼虞嫱的手腕,便顺着她力道的方向微微向前一送,手指感受到彼端虞嫱的脉相慌乱不安,似是心慌所致。

      解语正疑惑地看了屏风后的身影一眼,一旁的虞世南迫不及待的询问道:“怎么样?”

      解语回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浅浅一笑,道:“可治。”

      虞世南顿时双目圆睁,“小子休得狂言!老夫请遍江北十六州名医圣手,连太医院主事也亲自把过脉,仍然束手无策,你一个黄口小儿怎敢如此不知羞耻夸下海口?”

      解语并不着急,娓娓道来:“前朝高祖昭明六年秋,蜀地有一八岁幼童随父上山打樵,归来第二天,颈根下突现指甲般大小的红痕,绯艳如血,众人并未在意,熟料此后不久,红斑的面积迅速扩大,逐渐遍布全身,身体疼痛难忍,众医皆束手无策,幼童最终不治身亡。先帝宣成十一年,会稽名医武陵源游历至奉天,又遇一青年木匠染此怪症,遂暂住其地,翻录前朝记载,结合前人经验,细心调治此人,可惜没有等武神医研究出解救之法,此人便病重而逝,但是,所幸半年后,武神医终于研制出医治方案,并收录在《惊华录——医者怪谈》中,因斑痕颜色鲜艳称之为‘桃花斑’。晚辈学医不精,对各位前辈更是难以望其项背,只是晚辈幸运的是,恰好见过这本《惊华录》,并将其中的解治之法记了下来。”

      闻言,虞世南面色肃正起来,屏风后传来衣带摩擦屏面簌簌作响的声音,解语眼角扫过去,隐在后面的影子仿佛微风中的枝头花朵,微微颤动。

      此后,解语被虞府奉为上宾,连同皎皎一起被强请入府中居住。皎皎是解语初到扬州,准备到街上寻摊位义诊的时候遇到的。那时,皎皎一身素服,头上插根稻草,手中扛一个“卖身救父”的幡,像模像样地跪在街口,一把鼻涕一把泪,戚戚陈词:父亲身染重症,无力延请名医,若哪位好心人肯请大夫治好父亲的病,她愿衔草结环,屈身为奴,牛马相报云云。解语正要开义诊,便到近前问了问,结果被她一把拉住,唯恐她反悔般一直将她拖到家中。皎皎父亲的病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治,况年轻体壮,解语辛苦了十来天,到底将他的病医好了。从此以后,皎皎便赖上了解语,寸步不离,对自己的动机,她也供认不讳:解语长得好,医术既高,跟着“他”不愁吃穿,就算不能嫁给“他”,解语心眼好,将来必定会帮她置一车好嫁妆。

      解语虽性子温静,但并非软弱可欺,没人可以强迫她。只是皎皎天真烂漫,又做得一手好菜,对扬州地面人事地方如数家珍,着实帮了解语不少忙。解语想着,在扬州这一段时间,便由她在身边转悠捣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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