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爱》迟书

6、曲目6. 海雾在酒馆里弥漫

　　崎海是城市南边的一片海。城际交通只需两个小时。
　　初冬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去那个地方，海边的旅店空着房间。他们常去的旅馆有赝造的日式温泉，周祈一时兴起去过几次，很快也在虚假的背景幕板间败下兴来。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终日无所事事。头顶的天花板因为年久而生出霉斑。
　　窗外偶尔有叫卖声，绵长而清亮，周祈走过去，见是个卖花的年轻人，便挥挥手叫人走。
　　而施誉却叫卖花郎上楼来，从篮子里拣选出一束带着露水的红玫瑰。货郎搓着冻红的手接过钱，手掌间满是荆棘伤痕，
　　施誉将花插在落灰的空瓶里：“这时候大多没有客人，他们这样空走也未免寂寞。”
　　更多的时候他们□□。
　　他们在生长霉斑的墙面下，身躯交缠，纠葛不清。施誉是长他十二岁的男人，周祈却对他百般不厌倦，近乎痴迷。
　　施誉于他是一个三十五度的夏夜傍晚，暴雨降临前闷热潮湿，他坐在只开一盏灯的钢琴教室里抽烟，琴键上灵活撩动的手指此时却笨拙地夹不住一支烟。
　　那晚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周祈记得舌尖拭去汗液的味道，他在施誉身上起伏，湿闷的空气厚重的仿佛化不开，海浪般砸向他的颅顶，呼吸在舌根处渗出烟草苦涩。
　　在那之后他也开始抽烟。
　　他的卡片机在那个晚上被摔坏，里面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正在吞云吐雾的施誉：
　　他指尖缭绕烟雾，断断续续缠成一团透明的云。
　　他再也没有拍过像那样的云。

　　海风穿过房间，灌满一屋咸涩，拂过湿腻的皮肤激起颗粒似的战栗。阳台的窗忘记掩上，他们都觉得冷。
　　施誉抽离出来，用薄毯子裹住汗湿的他们；青年已渐渐平复，又起身亲吻施誉裸露在外的肩头。
　　他们蜷缩在毯子里，听着外面的海声与船笛，窗帘拂动，毛织物下聚积的温度一点点散下去。
　　学生充满依恋地偎着老师，无可抑制地再度提起：
　　“什么时候……我才能和老师在一起？”
　　施誉默不作声，他在那一刻里切实地想起杜源。出发前他们在路口分别，杜源手里拿着公文包，看他上了车后转身去上班。
　　他与所有在那个时间走上街头的人一起卷入洪流，人群行色匆匆，他衬衫遗留疏忽打理的皱。他已经不再意气风发，他陷入空茫的神情在看见自己时会有欣慰的暖意。
　　然而日复一日的爱却是可悲的。
　　“你不会这么想的，”施誉发出一声叹息，“十年之后，你会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人。”
　　“可我别无他法，老师，我无法爱您却又与您分离，朝夕与共是爱一个人的方式。”
　　“这不是爱，这是生存。”
　　“可这算什么呢？”学生问，“难道与一个人生活，不是爱？”
　　“你太年轻了，”老师道，“却宣称知道生活。”
　　周祈不说话了。
　　施誉也觉得这话过于决绝，于是想要和解。
　　“我们不会这样的，”他轻声在学生耳畔安慰，“也不总是如此。”
　　沉默的间隙里，贩花的叫卖由远及近从他们的窗外经过，声音低沉而似和缓的吟唱，海雾弥漫的街上，只看得清花的影。
　　“老师…”
　　身后的学生又以近乎乞求的姿态攀上来吻他，将他的下颔舔吻的一片湿热：
　　“不管怎么样，我总希望这爱能无穷无尽。”
　　施誉笑了笑，作为一方情深志笃的回应，他吻过学生的发旋。

　　冬季的海面总是笼罩一层白色的雾，海对面的山岛在浓浓的霜雾中忽隐忽现。岛在夏季变得蓬勃茂盛，他们记得有白色的鸟群从雨林一般的树木间穿出，飞向岛外茫茫的大海。
　　施誉消失了。
　　三十七个小时后，周祈站在街上，潮湿的水雾像是无形的浪，黄昏让一切混浊不清。
　　他在那家酒馆门口驻足，灰蒙蒙的窗另一边摆放着几盆稀疏的花，门上铃响仿佛生锈，擦肩而过的气息里带着暖意和暗涌。
　　他走进酒馆，穿过熟视无睹的人群。他的钢琴老师坐在角落的圆桌里，沉浸于漫长的缠绵亲吻之中。他沉默脊背在白炽光下连骨脊都似透明，从暗处伸出一双手，满布荆棘纹路，仿佛伤痕织就，慢慢将颈脆弱皮肉收紧。
　　而他只觉眼前的一切愈发得看不清。
　　海雾从酒馆里升起。
　　他狠劲下拳，向黑暗中的人揍过去，雾太重，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桌上的编篮里有几支剩下的玫瑰花，被颠覆的酒液泡得稀烂。
　　浓雾里他什么也看不清，呼吸间是咸涩的潮，他想起三十五度夏夜的傍晚，他被空间里灌满的无形的海水淹溺。
　　黑暗里施誉从身后吻他，拥抱抚摸他，他想进入他。
　　年轻的学生用尽全力将老师推开，他听见躯体砸在墙面上的沉闷声音，他的指尖感触墙面上的霉迹。
　　海浪依旧此起彼伏。
　　他听见施誉的喘息，在目不能视的昏沉房间里，抚慰着自己。
　　“你是我的解药，你怎么能对我有期望。”
　　“每一个人，还有日复一日的爱…都那么地令人绝望。”
　　他听他叹息，低喃，呼吸中的颤抖与混沌，最后枯萎，他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叹息。
　　曾经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