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雾淡》李潺潺

9、玖

　　柊城——南城以东的一座城池，在年轻城主柊泽艾利欧的治理下富饶发达，吸引达官贵族纷纷迁往这里。大街小巷，华灯初上，满目繁盛，百姓们身着亮丽颜色的衣裳，来来往往。
　　除去记忆里的京都，柊城也许就是知世所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幼时的知世在京都居住过一阵子，那时父亲与母亲都还安在，最喜爱的是新年时宅院里挂着的走马灯。知世想起在那时她还是个会绕着走马灯小碎步跑一圈急着要看完上面的图画的小姑娘。有时是六角宫灯，这就意味着天皇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利佳公主要去大道寺家拜访。
　　知世与利佳公主大小认识，关系很好，两人又都是心思细腻的姑娘，在一堆天真无忧的同龄伙伴里也就显得更谈得来。后来利佳心里头有了意中人，知世也是第一个知道的；望着友人腼腆却又甜蜜的笑意与脸颊泛起的红晕，知世不禁笑起来，
　　“喜欢就要说呀。”
　　几乎是无话不谈，但在知世离开了京都后二人的联系也逐渐少了。近日知世居住在柊城，对以往的记忆莫名地恢复了很多，如同拼图碎片回到原本就该在的位置，像从未消失过一般地完好。只是关于某些事——某个人，知世仍然觉得迷惘。
　　如今听闻利佳婚约已定，要暂离京都探访旧友的事知世也很惊喜。时隔八九年再逢故友，两人都满腹欣喜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知世便问起利佳的婚事。
　　“他待你很好吧？”
　　利佳却是羞赧一笑，
　　“现在人多，回头进里屋再慢慢说给你听。”
　　公主殿下临驾柊城，百姓们自是可以前来拜见表达敬意。知世看着利佳的神情，栗色的短发，羞红了脸的浅笑让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另一个人。
　　“那由我来唱一首曲子恭迎殿下大驾吧。”
　　知世想起那个月夜里的那首差点让她没能离开南城的曲子，那姑娘明明就只唱了那一次，知世却偏是记好了它的调子。
　　“我愿化做春天裏的花儿相伴，风中杨柳万千条，”
　　“问君今往何处哟，思断肠，我愿化做轻风和你天涯相伴。”
　　知世唱歌打小就好听，利佳是知道的。殿堂下的百姓们见了这般容貌姣好、歌声悦耳的女子也不禁谈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身为大户人家的千金，知世也极好地表现了自己的素养；她屈身向众人一礼，再抬头时，目光却被人群中的一个身影所吸引。
　　栗色短发，绿瞳孔，粉底樱花纹布料的打褂，还有那一阵特有的感觉——
　　不会错的，
　　就是她。
　　但知世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而小樱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问。她本以为这几年——至少这一阵子，她不会再遇见知世。可今日她随父亲外出拜访柊城的一位官员，碰巧听闻公主殿下大驾光临便想着要去看看，没想到会如此凑巧。
　　小樱看向台上的那个面容白皙的姑娘。一如既往，她的眉宇与眼眸间掺着温柔的笑意，身着天蓝色的十字花绞振袖，典雅大方，乌黑的长卷发高高束起。只是比起从前与自己相处时，现在小樱所见的知世似乎更温和，却也更疏远，仿佛已无所挂牵。但她口中悠然唱着的，是自己曾唱给她听的歌；她眉目中的缱绻柔情，也如同落花悄然落进泥土一般，在自己看向她时恰巧落在自己身上。
　　“那位是…雨宫小姐吧。”
　　“是呀，真是一位优雅的姑娘呢。”
　　身边路人的谈话不禁让小樱瞥开目光，她好奇又疑惑，
　　“打扰了——请问雨宫小姐是……？”
　　“啊啦，小姑娘，你不知道吗？”身旁的妇人友善地笑着，“就是殿下身边那位呀。”
　　小樱顺着妇人的视线看过去，他们所说的雨宫小姐，应该就是知世没错了。可是，知世不应该是大道寺家族的千金吗？
　　小樱突然想要叹息——不知才多久未见，从前她最熟悉的人，如今神秘得竟然像个美丽难解的谜。
　　越过茫茫人海，两人对视良久，久到空气中平白多出一种怪异的气氛，久到两人突然彼此察觉是时候该挪开眼。
　　“明明说好只看一眼就满足了——居然看了这么久。”
　　“她…现在让我觉得遥不可及。”
　　绕过厅堂的朱红云纹柱知世回到里屋与利佳聊些旧事，努力想忘掉点什么。但一整天下来知世脑子里都乱糟糟的，终于艾利欧发现了知世的些许异样。
　　“雨宫小姐。”
　　“在。”
　　“…抱歉。”
　　艾利欧逆着光线坐下，镜片的反射下看不清他的眼睛。
　　“什么？”
　　知世不禁颦蹙，但很快舒展，她冷静地看向艾利欧，等他接下来的话。
　　“你很喜欢——今天的那个姑娘吧。”
　　艾利欧突然的话语让知世措不及防，她没作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说话的人。
　　“是我促成了现在的这一切…也不完全是，比如我就没能预料到你和木之本小姐会…”
　　“艾利欧，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听见知世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艾利欧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你是雨宫家族的宫主。”
　　“我不记得。”
　　“我来告诉你这一切，”艾利欧从木雕花圈椅上站起身，“九年前，最大的巫族雨宫家族先宫主遭受敌族的袭击，家族内部一时混乱无序，群龙无首，由此不得不以支系血脉分裂为多个家族。其中人丁最多的即是以你母亲雨宫园美为首的大道寺家族和以我为首的柊泽家族。而袭击你父亲的敌族，即是将门木之本家族。
　　“你除去大道寺家族嫡女的身份以外，还有隐藏的一个重要身份，那便是雨宫的少宫主。你的母亲与族中各元老决定让你继承宫主之位，不仅仅是因为你拥有雨宫家族最正统的血脉，更是因为你的聪颖与超乎众人的能力。我也认同这一点。
　　“但我也同样认同另一点——说到理性，雨宫小姐，你更是一个感性的姑娘。
　　“所以我特意抹除了你对敌族的全部记忆，想让你与木之本樱之间有所羁绊，然后再逐渐恢复你的记忆，让你体会到什么是叛离。这就是你和木之本樱为什么会相遇的缘由。”
　　艾利欧突然顿了顿，房间里一片寂静，甚至静得惊悚。而知世突然打破了这阵沉默，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除了让你更认清敌族以便更快雪耻并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以外，我还有一个目的——
　　“你这样近乎完美无缺的女孩子，应该明白这世间不是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所以，请别埋怨我，我希望你能有所成长而已。”
　　一时间所有往事充斥着知世的脑海，她来不及一一去梳理清楚，此时她心里想着一点：她与小樱可能原本不会相知，或许不会相识，甚至是不会相见。她被艾利欧蒙在鼓里实在太久。
　　“艾利欧，你让我搞不清我对那姑娘的感情到底是真心还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正是我没有预料的地方——你对木之本樱的执念以及她对你的感情都太过深刻，超乎我的控制之外。”
　　“噢，这样啊，艾利欧。”
　　知世的语气逐渐平缓下来，艾利欧刚以为她会抛开这个话题了，可没想到下一秒自己的眼镜便从鼻梁上滑落，在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恰好停住，然后飞去了知世的手心中。
　　“嘿！别这样，我看不清了——”
　　“等我把它烧干净再给你——”
　　模模糊糊中艾利欧看见知世手心冒出微光，来不及惊叹这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眼看自己的眼镜真的要被毁尸灭迹，艾利欧连忙说道，
　　“冷静一下雨宫小姐，你想想就算我不安排你们的相遇你和木之本小姐还是能遇见的呀对不对你想啊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面对木之本家族的你和木之本小姐迟早要——”
　　“艾利欧眼镜我放过他了，不过你自己慢慢找吧，我可先走了。”
　　知世说完礼貌性地打了招呼还关好门离开房间，不顾艾利欧的求助走进悠长阴暗的长廊里。
　　她真的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该怎么想才好：小樱究竟是她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会遇见的独一无二的人，还是艾利欧巨大棋盘里与她同命却不同色的棋子？还有那天在书房的那张木之本族谱，谁知道小樱是不是对自己还有所隐瞒？知世不敢太多想，她只知道她心里有那姑娘的一份不可抹去的位置，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也一直会有。
　　而长廊另一边，自己的身后竟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知世——”
　　知世承认自己想看见那姑娘，但绝对不是现在。她至少要等自己把自己捋清楚，才好对自己的一切感情负责，才好面对小樱。
　　“知世！”
　　……不能回头。
　　“雨宫小姐！”
　　听到这儿知世终于顿步——只是顿步，知世最终还是没回头。她没等那姑娘跟上自己的脚步，径自拐了个弯儿离开了小樱的视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