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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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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街角,开封府赫然在目。丁月华深吸一口气,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只见一顶轿子停到了开封府门前。轿帘掀起,下来一个年逾半百的男子,身着一身灰色常服,带着一名儒生打扮的随从朝开封府大门走去。
两面值守的衙役见状,对视一眼,中有一人连忙先行进去通报。
月华走到门前时,那两个人正和另一名小衙役搭话,见她拾阶而至,不禁停下来看她。月华无暇顾及其他,径直走向那名衙役:“这位小兄弟,请问展昭展大人此刻在不在府上?在下姓丁,可否代为通报?”
“是月儿么?”小衙役未及应声,那灰衣男子忽然发问。
月华这才扭头看他:“您是……”反复打量许久,终于想起来,“原来是秦大人,月华有礼了。”兵部侍郎秦大人,听说是襄阳王的内弟。父亲在世时与他政见不合、并无深交,可此人偏是个自来熟的脾气,一见面就热络得不得了,父亲彼时也拿他无可奈何。不想多年不见,他居然还能认出自己。
“你也是来看望展护卫的?我这厢请了大夫,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请大夫来帮忙?——这么说,展昭果然有伤病在身?
“秦大人有心了。”月华言罢转向那小衙役,“不知展昭他现在,怎么样?”
小衙役看看这位姑娘,又看看秦大人:“展大人他伤得颇为严重,自群芳院一案回来,就始终昏迷不醒。”
月华心中一悸:“能否容我一见?”
旁边秦大人倒毫不见外:“月儿随我一同进去就是!”
话音未落,王朝迎了出来,朝那小衙役斥道:“怎不将秦大人请到客厅,倒让客人在门口等着!”秦大人大大咧咧地摆摆手:“是我们在这里说话,不期还遇到了故人!”王朝看到丁月华,面露讶色,稍事寒暄,到底不便多说什么。这姑娘大家之前也曾见过,知道是展大人的朋友,可此时却成了秦大人的“故人”,不知是怎么回事。
展昭的卧室里,气氛凝重。丁月华甫一进门,便不禁恍惚起来,有如梦游一般。她眼睛里,只有静静躺在床上的那个面色苍白的人。旁人说些什么,她竟似完全没有听到。
“展昭!你能听见吗……”她伏到床边,声音凄切。
展昭的眉心像是忽然动了一动,可她再细细看时,却又全然没有动静了。自打认识他开始,他对她始终都是像春风一般温暖,从来不曾像眼下这样,毫不理睬,看也不看她一眼。她的心似是被瞬间揪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大人!展护卫醒了!”公孙先生忽然惊喜地叫道。
果然,展昭很是吃力地微微睁开了眼睛,先看到床边的月华,眼神里似乎瞬间闪过一丝清明,却又马上混沌了下去。
“展昭!”她转悲为喜。
他没有回答,反而又默默将眼睛阖上。只见他身子一震,唇角忽然溢出鲜血来。
“展护卫!”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立时慌了,屋子里一干人等也俱都心中一惊。
须臾静默,展昭再次睁开双眼,却没有再看月华,而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大人……”
“展护卫,你怎么样?”包大人赶快上前。
“大人……群芳院……细作……”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西夏细作已然尽数伏法,你放心吧!展护卫,你安心养伤,不要想这么多了!”
展昭却摇摇头:“属下……探明……朝中有人……暗通……西夏……”
“什么?”包大人大惊失色。
秦大人脸色变了一变,似是不经意地朝前凑了几步。
包大人很快镇定下来:“展护卫,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不轨之人是谁、证人证物何在?”
“群芳院……证据……”
秦大人忽然插话:“那群芳院不是已然付之一炬了么?”
展昭闻言,眼神立时愈发黯淡下来:“都怪属下……无能……”
“展护卫莫要自责,可知暗通西夏的人是谁?”
展昭略抬了抬手,像是要指向哪里,目光投向床帷,不知望向几许远处:“那人是……是……”
所有人都屏息静待,展昭却终于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稍稍抬起的手臂忽然垂了下来,再也不动一下。
“展护卫,展护卫?”公孙先生伸手去试他的脉搏,面色陡然一变,又赶快去探他的鼻息。
他深深叹了口气,抬手轻轻一覆,替展昭把眼睛阖上。
“先生?”包大人大惊。
先生眉头紧锁,慢慢摇摇头。
展昭他……难道是……丁月华不敢去想。她只觉得,心像是被人摘了去,胸口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只剩下满腔的哀伤悲痛,因为无处可依,只能漫无目的地四下游走,一下一下撞击着脆弱的神经。
秦大人赶忙把身侧的随从让到前面:“哎呀,刚才还说,稍后请这位刘神医给看看呢!”
那儒生模样的随从连忙上前,细细查看了一回,也一脸遗憾地摇头:“脉象全无,身心俱冷,已是救不得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丁月华忽然晕昏在地、不省人事。
屋子里悲声顿起。
秦大人扼腕叹息了一回,言道不宜再多打扰,便要告辞。
包大人也不虚留他,只是有事相托:“秦大人,这位丁姑娘既与您同路而来,就烦请您将她送回去吧。开封府眼下,怕是照顾不过来……”
秦大人面露难色:“我们不过是在开封府大门口遇上,下官实在不知她住在哪里。”
“这……”包大人稍稍犹豫,“那就先将她送至客房,等她醒来吧。”
秦大人一行离府远去,丁月华送至客房暂未苏醒,房间里只剩下了包大人、公孙先生守着展昭。公孙先生赶忙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颗绿豆大小的药丸来,放到展昭嘴里。
“展护卫!展护卫快醒醒!”大人和先生急切地低声唤他。
过了好一会儿,展昭终于有了动静。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似乎甚为不适,忽然之间一侧身,吐出一口鲜血,用手撑着床面抬起眼睛:“大人……先生……”
“谢天谢地!展护卫,你总算醒了!现在觉得怎样?”包大人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此刻心里终于大石落地。
公孙先生满面内疚:“只道用你的龟息之法,辅以药物,可保万无一失,方才却为何忽然吐血?是不是我配的剂量不妥?”
展昭坐直身子,调匀气息:“展昭无碍。先生切莫自责,是我自己心绪不稳、运功失当,险些坏了大事。”
彼时只道是秦大人果然到了,谁知入耳的却是月华的声音!展昭大惊之下,险些破了功。幸好最终控制住了,才没有误了这诈死之计。假死之时,听觉犹在,他知道她晕了过去,被送到客房,不知此刻怎么样了。
“月华她……”展昭真想去见见她。
包大人疑道:“这位丁姑娘,既和秦大人一同前来,不知与他们是何关系……”
“大人!月华绝不可能和襄阳王一党有所瓜葛!”
“以往曾听你说,她是丁将军之女。丁将军一身正气,依理而言,家风自当不差。本府也并非信不过展护卫的识人之明。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待她醒来,速速送她离开吧。”
展昭咬了咬嘴唇,声音艰涩:“属下明白。大人,求大人拨冗查上一查,若是月华当真没有嫌疑,求大人恩准属下,去看看她。”
包大人略感讶异。一向无私忘我的展护卫,醒来说的第一件事情,竟然不是分析此计是否当真能掩人耳目、或者计划眼前的赴襄重任该如何安排,却是惦记那位丁姑娘。
“本府是要查上一查。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多谢大人……”展昭心下明白,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就算月华清白无涉,自己此时提出见她,也有失妥当。可是,若她远在江南还则罢了,她既已然近在咫尺,却教他如何忍耐得住——今若一别,谁知日后还能否再见?
展昭定定心神,回到公事上来:
“大人,属下离开期间,府中防务尚未议定,属下这就去与张龙他们一同安排。”
包大人拦住他:“展护卫,为计赚秦侍郎,你演这场戏,费力伤身,还是先歇息歇息吧,这些事情稍后再议不迟。”
“大人……”
“休息一会儿吧。”
“是。”
展昭默送包大人离开,却叫住了尾随其后的公孙先生:“先生请留步!”
公孙先生转回身来。
“先生,展昭不能露面,有劳先生,去看看月华……”
公孙先生温然颔首:“展护卫放心,那是自然。”
月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床铺舒适、房间整洁,一应器具俱全,自己的剑横在桌上。她揉揉额角,慢慢坐起身来。
之前所见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展昭他,怎么会就这么不在了呢?
说来也巧,最近自己连续听到别人的噩耗。先是董小姐,再是邓家兄弟,然后又是展昭。董小姐本是路人,素昧平生,她的死讯大抵算是谈资,感慨一番也就过去了。邓家兄弟倒是认识的,不过交情尚浅、相处不多,他们的死讯虽添伤感,却也仅是伤感而已,至多像二哥那样,为其不平。唯有展昭,他不在了,自己竟是如此痛彻心扉。
仅仅因为,他的死,是自己亲眼所见?
她掏出那半条小金鱼,捧在手心。当时他笑意浅浅,和蔼温文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一直以为,这个人随时都会在,却从没想过他竟会忽然离去。此时此刻才发觉,自己对他竟如此难以割舍。
外面忽而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月华连忙应着站起身来。
“丁姑娘,你醒了。”公孙先生很是和气。
“见过公孙先生!月华给大家添麻烦了。”
“丁姑娘说哪里话。可还有不适?让在下试试脉象可好?”
“多谢先生,不必麻烦了。”月华彬彬有礼,“先生,展昭他……我能再看看他么……”
先生眉头微蹙:“丁姑娘请节哀。不日开封府将设置灵堂,姑娘届时再来吊唁吧。”
她想象着灵堂中香烛燔燃、挽帐高挂的场景,想象着那个鲜活身影被冷冷地镌成灵牌上的一个名字,不禁凄然一叹:“既然如此,月华告辞了,改日再来祭他。”
丁月华转身欲走,不经意间,袖在手中的小金鱼,映入了公孙先生的眼帘。
“丁姑娘,手中之物,可容在下一观?”
丁月华一愣,惨然递上:“展昭于我,只剩这一份念想了。”
公孙先生一见此物,立时心下了然。两年前展护卫去大理一行,归来时给府中诸人都带了好些土仪特产,给他自己买的东西却不多,内中有这一块质地纹理都与众不同的木头。别人不认得,他公孙策却是知道的。“南有相思木,含情复同心。”此木寸木寸金,中原罕有,相传于婚姻之事上,属上上之吉。他当时还曾打趣展护卫,“终身大事,总算是自己知道上心了”。彼时展昭羞赧的样子,现在想来仍觉可爱非常。之后一直未见此物示人,直到月前,展昭忽然亲手将之制成木雕。公孙策料他必是心有所属,而今看来,对方就是这位丁姑娘无疑。怪不得……
公孙先生看了看,又不动声色地将它还回月华手上:“丁姑娘可是要回贵府在京中的宅子?”
月华轻轻点头。
“丁姑娘此来京城,可有同伴仆从跟随?”
“我快马先到,菱儿她们还在路上,约莫一两日内也就到了。”
“这么说来,府上眼下除了守宅子的门房,想来并无他人,姑娘此刻回去,无人侍候,恐怕多有不便。开封府也有几名丫鬟仆妇,姑娘若不嫌弃,不妨临时带两个人过去,照顾起居?”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月华心下大感意外,开封府对来客,什么时候体贴入微到了这个程度。
公孙先生心中暗道:哪里是我客气,分明是有人替你想得周到……
思前想后,到底不忍,公孙先生温言劝道:“丁姑娘,府中之事,在下不便多言。但月有盈亏,人有离合,还望姑娘看开些。”
“月华明白,多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