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记 不见》明月倾江

3、第三章

　　我一边挥着手让殿中当值的鬼差把下站着的亡者押送往第二殿，一边将膝头上放着的生死簿向后又翻了一页。
　　从生死簿里找寻荀十四娘生平的想法不是很成功。一者，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来的幽冥界，在我当上鬼差之前，她和那棵梧桐就已经在忘川河边不知道伫立了多少个年头了，我只能从我来到幽冥界的那一年慢慢往前找，这真的是个非常繁琐的工程，幽冥界的陈年老账堆了满满数个库房，我忙里偷闲翻了有大半年，才不过看了不到百年间的记录;二者，叫“荀十四娘”这个名儿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几年就会出来一个，每看见一个我便要再去翻一翻她现在的记录，判断一下这位究竟是不是我认得的那个“荀十四娘”，工作量便无形增加了不少;三者，生死簿只记一个人何时何处生又何时何处死，无有一个人的生平事迹，生时再显赫的人物，死后也不过是草草数句，便是真找到了荀十四娘的记录，我也很难从这寥寥几句话中看出她的一生是不是精彩动人。
　　这世上会记录每一个人生平的，大约只有九天之上的南斗星君了，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六星君中有一位命格星君，主司凡世一切生灵的命数。不过这和我没什么相干，那位星君居于九重天阙之上，是受世人膜拜的神仙，而我身处万道黄泉以下，是庸庸碌碌的判官，相隔不下天堑，见他一面都算妄想，更不用提要看一看他手上的命里簿子了。
　　翻完手上的这一本，依旧没有什么收获，我叹了口气，心下有些烦躁，不太想要继续下去了。荀十四娘毕竟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了点一时突起的好奇心白白浪费功夫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我坐在殿上发了会呆，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也不是很想再处理殿下挤挤攘攘的亡者。我伸手招呼了个当值的鬼差过来，让他替我看着些殿里的亡者，自己跑出殿门，沿着黄泉路一直跑了过去。
　　跑到三生石的时候，我便可以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梧桐了，不过这次我看到树下不单单只有荀十四娘一个人。一个一身黑色王服的修长背影站在她身边，似乎在同她说什么。
　　我站的有些远，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但只见荀十四娘颇为决然的摇了摇头，那个黑衣的人似乎是有些不悦，上前了一步做出一副极力劝说的样子，荀十四娘便偏过头去不再理睬，黑衣人又劝说了一会儿，见她不为所动，顿时便泄了气，颇为无奈的一甩袖子，转身向黄泉路上走来。
　　我吓的一哆嗦，那个修长的黑衣人转身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竟是我的顶头上峰，与我仅有几面之缘的第一殿秦广王大人！
　　秦广王大人是怎么会同荀十四娘相识的？我的心里充满了疑惑，愣神间，秦广王大人已经走到了三生石前，我不及多想，一侧身躲在了石后。秦广王大人寒着一张脸打石前走过，眼神轻飘飘地往石头上一扫--我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我这人自打出娘胎便怂惯了，见了高位者腿肚子便直抽抽，虽说秦广王大人这个人惯常看着是个不怎么着调的，但是一身上位者的威压确是实打实的。我缩着头跟个傻鹌鹑似的缩在石头后面，眼见着秦广王大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径直路过了三生石，渐渐沿路走远，我才松了口气，从石后慢慢挪将出来。
　　“十四娘？”我小心地蹭到她身边，低声询问道，同时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已经渐渐消失在路尽头的黑色身影，唯恐秦广王大人又突然杀个回马枪。
　　她看着有些气鼓鼓的，迁怒地瞪了我一眼，不满道:“干什么？”
　　哼，十四娘这么大的火气一定是那个不着调的家伙惹的！我的心里有个小纸人，上书秦广王三个大字，以前每逢事务多到让我头疼了，我就悄悄往上扎上那么一针，今日他拿威亚吓我在前，害我被十四娘迁怒在后，我忍不住掏出鞋底使劲乱拍了一通。面上还是好声好气地对荀十四娘陪笑道:“不干什么，就是来陪陪你。”
　　“呵，我需要你陪？”荀十四娘翻了我一个大白眼，大约是看我一副狗腿样，气是稍微消了几分。
　　我干笑了两声，往她身边蹭了两步，腆着脸问到:“那个……你与秦广王大人，是旧识？”
　　“没见过。”她干脆利落的回道。
　　这不是骗我吗？我明明看到……我暗地里撇了撇嘴，忍不住道:“方才那个黑衣的人，我看你和他很熟的样子，那个是谁啊。”
　　“不知道。”荀十四娘一脸无所谓，“那人说是他把我安置在这里的，我不记得是真是假。总之我知道他不是我要等的那人，那么我也不在乎他是谁。”
　　原来是不知道他是秦广王，我松了口气，也是，几百年的朋友了，不至于到骗我的地步。倒是这个秦广王，隐瞒身份，定然不怀好意，我在心里拿了个鞋底在小人上狠狠又抽了两下又啐了一口，感觉还是略有几分解气的。
　　我有心想问问方才秦广王同荀十四娘说了些什么，但是又怕惹她生气。我这个人，好奇心是真强，怂也是真怂，我隐隐觉得荀十四娘在世时也许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身上有时也会隐隐散出如秦广王一般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这让我有几分惧怕，又有几分着迷。
　　我在树下陪着荀十四娘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沿着路向酆都城走去。
　　进第一殿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对，第一殿是十殿中要审理亡者最多的一殿，殿中向来都是吵吵嚷嚷的，鬼差的斥责声、亡者的号哭声、震雷一般的惊堂木声、叮当作响的锁魂链声……种种声响，夹杂做一团。然而我今日走进去时，殿中竟是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几个鬼差按着几个亡者缩头缩脑地躲在角落里，一副连气都不敢出都模样。
　　我惊疑地看着那几个鬼差，见他们不敢说话，也不敢贸然出声，只是一边四下里打量，一边缓缓移将过去，拍了拍一个鬼差的肩，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那个鬼差看到我的表情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浓浓地溢出了光彩。他激动地抓着我的胳膊狠狠摇了摇，然后指着大殿的另一个角落示意我看。
　　我满心疑惑的回过头--但见那边盘龙柱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安了一张软榻，一身黑色王服的秦广王大人正支着两条长腿懒懒地倚在榻上，手里捏着本小书册子，一脸玩味地盯着我瞧。
　　我的两腿登时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判官啊。”秦广王大人拖着长调唤我道，“本王可是--等了你好半天了呐--”
　　我吓的一哆嗦，下意识就想申辩两句，可还没等我这边把申辩的话从脑子里抖落到舌尖上，那边秦广王大人又用那种半带戏谑的长调对我道:“来来来，本王的好判官，到--本王这边来。”
　　秦广王这种长长的语调让我有一种吾命休矣的感觉。但我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得低着头慢慢地蹭到了他身边。
　　长久的寂静，我感觉到秦广王那快要凝出实质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听到他轻轻地嗤了一声道:“蠢样子。”
　　我一边怕一边在偷偷心里骂他，顺手又在“秦广王”的小人上扎了几针。
　　“跟我过来吧。”秦广王长腿一撩，从榻上站了起来，随手把手上的小书册子丢在了榻上，背着手慢慢像殿后踱去。我怔了一下，也连忙跟上去。
　　“等等。”他突然一顿，回头指着我道，“把本王的榻搬上--也别忘了书。”
　　我:“……”
　　搬你大爷的--忘你大爷的！
　　我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回身无可奈何地去搬那个一看就很不轻的榻，顺便撇了一眼榻上的小书册子。
　　蓝皮子线装，一指来厚，书皮上小楷写就四个黑字:花妖奇谈！
　　呵呵，凡间的小话本，十文钱三册还附送香艳避火图的那种。
　　我在心里狠狠的翻了个大白眼，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