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小姐》酸角糕

31、31

　　午饭过后，贝珍宝和爸妈先回了宾馆。贝珍宝妈妈是个停不下来的老人，进了房就开始烧水，烧好水先给贝珍宝倒了一杯，脸上叠着笑，和静静坐在床头抽烟的老伴儿截然两副面孔。贝珍宝顺着拿着水杯的那只手往上看了一眼，老人笑容更盛，仿佛心无芥蒂，好像午饭前那一顿声嘶力竭的打骂不存在一般。
　　贝珍宝低下头，静了几秒，终究还是给她台阶，接过了水杯。没喝，往床头方向看去，说：“爸，少抽点烟吧，对身体多不好。”
　　贝珍宝爸爸夹烟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又把烟往嘴里送。还没嘬到一口，烟就被人一手夺了去。抬头看，贝珍宝妈妈站在眼前，动作熟练地把烟按灭了，说：“叫你少抽点你就少抽点呀！”一边说着，一边讨好地笑着去瞧了贝珍宝一眼，“宾馆里也不允许抽烟的对吧，贝贝？”
　　两个老人目光混沌不清，齐刷刷地投过来，贝珍宝放下水杯，到另一边去提了上午买的水果过来，说：“吃这个吧，水果补充维生素。”取出一个硕大的苹果，表皮的标签还贴着，她指甲一抠，撕掉了，“我先给洗洗，削个皮再吃。”
　　等她拿着苹果走远了，两个老人才脸对着脸，打着眼色。贝珍宝妈妈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满训斥自个老伴儿，说：“你就不能顺着她点儿？”
　　贝珍宝爸爸翘着二郎腿，手把在膝盖上，整个身体前后摆着，说：“我顺着她？我是她爸！”
　　“哎呀，你轻点声儿！你是她爸，我还是她妈呢！有用么！你看看吃饭时候，那个于老板的态度！”贝珍宝妈妈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一个小伙子，看人的眼神，说话的声音，怎么都这么吓唬人呢？就因为他有钱，整个人就有底气。”
　　她说着，顺理成章地联想到自己，心里不免觉得委屈，“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我命苦啊，我嫁给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给你当牛做马的，还给你生儿子。”
　　“怎么又说这个。”
　　“说都不让说了啊？”贝珍宝妈妈抹了下眼角的泪，脸上的责怪收回去，又变得算计起来，“我这么多年的看人眼光，肯定不会错的。那个于老板，绝对对我们贝贝有意思，但他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傻人，不好相处。你想想他说的那个话，我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我们也别太逼着贝贝了，哪有一过来就吵架的呢，对大家都没啥好处。”
　　贝珍宝爸爸没说什么，习惯性地去上衣口袋里掏烟，被老伴儿瞪了一眼，皱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收回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抽了。”
　　“好歹也是自己生的女儿呢，哪有什么隔夜的仇啊。而且这么久了，也难得见面，让她在这儿和我们住一晚上吧。”
　　这里的宾馆是于东订的，当时给老两口订的是标间，两张单人床，不过床不算小，睡一个人充裕，躺两个人也勉强。贝珍宝妈妈筹划着，把女儿留下，给她一张单人床，她自己和老伴儿睡一张床。天色很快擦黑，到了晚上，女儿带着爸妈去附近吃了晚饭饱腹，再回宾馆，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头顶亮着昏黄的光，看着电视偶尔说句话，笑一声，气氛居然意外地和睦。
　　贝珍宝觉得此时此刻难能可贵，电视没看多少，光是注意旁边床的两个老人了。两个老人看样子也没把心思全放在电视上，大约是有点拥挤，贝珍宝爸爸总是挪着屁股，调整自己姿势。他是个瘦子，贝珍宝妈妈是个胖子，胖子这么随便一躺，就把瘦子的位置也抢去了。
　　这张床共用，贝珍宝爸爸浑身不得劲。
　　贝珍宝站起来，说：“爸妈，你们别挤一块儿了，我回去睡。”
　　“别呀！”贝珍宝妈妈这时候倒是很灵敏，蹭地一下就跳起来，把人拦住，说，“别走了，和我们一起住呀。我们不挤的。”
　　贝珍宝看了看隔壁的床，她爸爸还躺靠着，显而易见的，只占了一条小边，“那要不，妈你和我睡一张吧，爸睡眠不好，让他一张床，你呢，走哪儿哪儿能睡，和我挤一挤吧。”她回想到很早以前，小的时候，家里贫寒，也是和亲人挤着睡觉的。
　　“不用了不用了——”贝珍宝妈妈想都没想就拒绝，“我和你爸就睡一张吧，没事的。”
　　说着话，人已经回到那张床上。她确实走哪儿哪儿能睡，但还是和老伴儿睡一块儿安心。贝珍宝是自己生的女儿，但也是自己亲手赶出去的，为的什么显而易见，现在哪儿敢和这样的女儿睡同一张床呢。
　　贝珍宝没有多想，时间晚了，关了电视和灯，安心地睡着。第二天天大亮，她最末一个醒来，隔壁床上没人，床头柜上摆着外面早饭店买的稀饭和油条。不知什么原因，她忽地觉得食指大动，甚至没有洗漱，就直接就着稀饭吃油条。
　　其实味道很一般，但贝珍宝就是觉得越吃越香。她想到自己在农村，在爸妈的身边，爸妈总是起早贪黑起来干活，等她和弟弟醒来的时候，早饭已经好端端地摆在桌上。那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小事都能让她眼眶发潮。
　　等她吃完早饭，又洗完脸刷完牙，两个老人才一前一后回来。
　　贝珍宝从卫浴探出半身，正用毛巾擦脸上的水，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去哪儿了？”
　　两个老人没回，安安静静地走进房，贝珍宝妈妈走在后头，手上提着一只黑色不透的塑料袋子。她把塑料袋子搁在桌上，他们准备回老家，于是开始收拾行李。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现在要回去，也很快装备完毕。
　　贝珍宝出来的时候，她妈妈正把行李袋的拉链合上。
　　“这就要走了？要不要再多住几天，还没带你们到处看看呢。”贝珍宝说着，走到一边，没等两个老人回应什么，余光就瞥到那只忽然多出来的黑色塑料袋，顺手解开，“这是什么啊？”
　　“哎——别动！”
　　她妈妈冷不丁喊起来，但贝珍宝已经把袋子的扣解开，里面是一沓一沓整齐又崭新的钞票。她愣住了，回身问：“这是哪儿来的钱？”
　　贝珍宝妈妈开始支吾起来，这副样子在贝珍宝看起来，完全就是做贼心虚。她暗暗觉得不对，把视线投向后方，她爸爸的神色也不自然，伸着手，抠了抠自己的头皮，慢腾腾地交代：“放心，没偷没抢，这是你的钱。”
　　她的钱。
　　贝珍宝回过神来，几步过去翻找自己的包，她的卡和身份证都不在里面。
　　“在这儿呢。”贝珍宝爸爸把卡还回去，说，“钱我们取出来了，有用的。”
　　贝珍宝觉得难以置信，“你们怎么随便动我的东西？”
　　“哎呀，怎么就随便了，你老是说这种话，我真的是不爱听。”贝珍宝妈妈说，“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弟弟现在很需要用钱的，我们两个老的哪儿有钱啊，当然问你要了。”
　　“他需要用钱，你们就没想过，我需不需要用钱？”
　　“你——”贝珍宝妈妈噎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你现在吃住都有人包的，怎么需要用钱了？而且我们也没全取了，还给你留了呢。”
　　“留了多少？”
　　“这个啊，哎呀，你到时候自己查查不就知道了。”
　　“我问你留了多少。”
　　“不知道不知道，这个我哪儿记得清楚的啊？你自己去银行查查看呀。”
　　“我不查！我要你自己和我说，你到底给我剩了多少！”
　　贝珍宝忽然吼出来，把两个老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温顺的女儿会忽然性情大变一般，贝珍宝妈妈都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也吼着说：“你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吼什么呀！”
　　“我的身份证呢？”贝珍宝低着头，声音也沉得不得了，不管不顾地过去翻二老的口袋，找到自己的身份证，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拎着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
　　走出了宾馆，她才渐渐停下来，眼泪已经洗刷下来，内心里忽然通透得像明镜，这两天十分残酷也十分讽刺，她没有任何多虑，于是掉进了亲父母设的温情陷阱。现在钱人皆空，才恍惚明白过来。
　　贝珍宝回了云甸，云姨在她包间，仿佛等了些时间。
　　“你正好回来，我有事和你谈谈。”云姨招呼贝珍宝坐到她身边去，说，“于老板来找过我，他说，他要带你出国——”
　　“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么？”
　　“你不要这么抗拒，能不能先听我说？”云姨语重心长，温暖的手包住了贝珍宝的。然而贝珍宝再一次打断了她，说：“云姨你不要说了，我会自己想一想的。”
　　“你怎么了？”云姨直觉贝珍宝不对劲，仔细看过去，才发觉她的脸色不太好，“哭了？怎么回事？”
　　贝珍宝偏过脸，摇了摇头。云姨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来，“和爸爸妈妈闹矛盾了？贝贝，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不过呢，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遇到事情难过一下也是没什么的。难过完了，也得好好想一想，要怎么解决——怎样对自己是最有利的。你乐意去医院，我挺替你高兴的，现在有更好的机会让你去国外接受更好的治疗，你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起来呢？”
　　“你不怕吗？”
　　“什么？”
　　“我走了，梅乔那儿，你不怕吗？”
　　云姨笑着，“这个问题，你好像已经问过我了。当时我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还记得吗？现在，我依然是当时的态度。”
　　良久，包间里没有人说话。
　　云姨慢慢站起，轻轻地，带着一些疼爱地拍了拍贝珍宝的肩膀。要走的时候，贝珍宝从后面抱住了她。两条手臂细细长长，像濒死的藤蔓，死死地缠住她的腰。
　　她们之间，仍旧是没有任何人开口说只言片语。
　　剩下满满的沉默。
　　贝珍宝又扑簌簌地挂下泪来，怀里这具温热的身体，大约在她内心代替了亲生母亲的位置。前半生没有遇到比这更温柔的，后半生更是漂浮无居，前程不定。
　　她开始想，为什么无根无凭的“外人”对她比亲人更亲。
　　这些混乱的想法和迷思，延续了三日。三日后，她洗净了自己。正是凉爽的黄昏，云甸还没什么人。她从包间出来，难得地想去外面走一走。
　　走的是后门。
　　她顿了顿，看到罗明的车停在那里，上次他来接送她的地方。
　　罗明显然也看到了贝珍宝，同时也显然没有意料到，贝珍宝此时会出现在这里。他的神色有点被发现的慌乱，脸颊很快有了红色。
　　“罗医生。”贝珍宝走过去，敲了敲罗明的车窗。罗明撇过脸，犹豫了一会儿，把车窗降下。
　　“我过来看看你。”
　　“那怎么不进去找我。”
　　罗明没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是来和你说声再见的。”他低下头，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没用但又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觉得我帮不了你了。之前是我太热心，可能让你为难了。”
　　“没有。”贝珍宝说，“我很感谢你。”
　　罗明点点头，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说：“贝贝，真的，我真的，是把你当朋友的。”
　　贝珍宝笑了笑，轻声说：“你不觉得我脏。”
　　“不觉得。”罗明诧异地抬头，猛地摇了摇头。
　　“也不觉得我恶心想远离我。”
　　“不觉得。”
　　贝珍宝看着他点点头，忽然想到，这个世界就是充满阴差阳错，就是有无根无凭的“外人”对她比亲人更亲，没必要深想，这很笃定。
　　罗明开车走了。贝珍宝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手机收到新短信，她打开看。
　　来自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