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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花与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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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明台和于曼丽已经远遁月余。
这些日子,明楼繁忙更胜往昔,大姐重伤,伤好之后还要面临日本人的询问;火车站出了那么大的事,上海的经济再次面临崩盘;新上任的特高课头目又深不可测、百般试探,他和阿诚左支右绌,几乎没有片刻喘息,他的头痛一日比一日厉害。
阿诚总劝他去休息,可他自己知道,自从汪曼春死后,如果不服用安眠药他就无法入眠。否则,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身是血、面目全非的汪曼春就会笑着问他:“师哥,师哥,你看我漂亮不漂亮?”即便睡着了,梦里也全是她,她专心致志临摹自己的字迹、她跪在自家门口倔强不屈的哀求、她站在梧桐树后小心翼翼的等待、她穿着旗袍神采飞扬奔向自己,甚至还有,她领着一个孩子神色温柔的低语。他害怕做梦,那些梦就像一把刀片凌迟他的心,他又期待做梦,只有在梦中,她的音容笑貌才能如此栩栩如生。
他想恨王天风,可他骗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想恨汪曼春,可她骗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只能恨自己。这种恨使他对自己越来越苛刻,他把全部精力调动起来日以继夜的谋划、布置,从一个又一个来回于重庆和延安的电波中,明诚看出了他的压抑,他不能劝阻他,只要不疯狂,他只能遵照大哥的指示行动、再行动。
大哥的计划总是天衣无缝,明诚又下了决心成全他,自然桩桩件件完成的漂亮。时间在忙碌中飞逝,接到来自两边的电文褒奖时,已经是初春。这段时间的一系列活动卓有成效,明楼收紧的额头似是渐渐放松。如果不是知道他经常深夜独自开车上山,明诚几乎都要觉得大哥已经将汪曼春忘记了。
上班路上,为了让明楼开怀,阿诚仔仔细细把两边的表彰电文一字不差背诵了一遍,明楼只是点点头,并没有露出笑意,死间计划之后,大哥好像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明诚有些担心。卧底,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多面卧底,内心本就长期处于压抑状态,又经过这一系列的打击,他隐约觉得才刚过三十岁大哥的这些日子双鬓已经有些斑白了。
明楼不是刻意不笑,他很想笑一次让弟弟少些担心一些,可只怕他勉强的笑会比哭还难看。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上的折磨可以克服,精神上的痛苦却避无可避。不眠不休的孤独悔恨,日以继夜的殚精竭虑,就像是两把利剑凌迟着他的身心。他太累了,可再累也只能强撑住脊梁,因为他的心中还有坚定的信念,身上还有逝者流尽的鲜血。
又是春天了,明楼看着窗外新绿的嫩芽,疲惫的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抗战早一天、再早一天结束。
明诚停车以后,见大哥迟迟不下车,只盯着簇迎春花出神。面粉厂爆炸以后,大哥时常会这样,知道他一定又在缅怀往事,明诚也不去打搅他,只静静坐着等待。
汽车停在新政府门口,花坛里的迎春已经开放,嫩黄的花朵随风轻轻摆动。明楼又一次出了神,他刚回到上海那天,汪曼春旗袍上绣的也是这样的花朵,她奔向自己,裙摆上的花儿来回摇曳。有种异样的感觉像闪电一般划过明楼的脑海,一直以来,他总觉得奇怪又抓不住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
“阿诚,面粉厂爆炸已经这么久了,小四还在上海对吗?”明楼突然发问。
怎么又提起那个神出鬼没的汪冬齐?阿诚此刻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能如实回答:“是,火车站救人之后,他的人又协助过咱们两次。”
“你说,他为什么会帮助我们?”明楼又问,声音当中带着急切。
“可能他也痛恨日本人,同情抗日者吧。良心未泯。”明诚的回答颇理所当然。
“不对”,明楼坚决的否定了他的答案,又抛出一个问题:“你见过他看曼春的眼神吗?”
明诚别有深意的看了大哥一眼。小四看汪曼春的眼神,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炙热爱恋。可是,大哥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明楼没有理会弟弟的踌躇,他的双眼充斥着希望的光芒,兴奋的说:“阿诚,曼春一定没有死!”
啊?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明诚被哥哥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即便把那句面目全非的年轻女尸忽略不计,明晃晃的致命枪伤和激烈的爆炸就发生在他们眼前,汪曼春怎么可能还活着?“大哥”,明诚硬着头皮说:“不可能的。你和明台的枪法我了解,更何况你们离开以后,我亲眼看着面粉厂顷刻间化为废墟。”
明楼对弟弟的质疑恍若未闻,他眼里的光芒越来越盛,说服阿诚:“当时我们都以为曼春要和我们同归于尽才引爆的炸药,可现在我们知道,她的目的是用生命证明我对日本人的忠诚。”明楼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发现的心痛:“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提前引爆了炸药?”
大哥说的很有道理。可汪曼春生还的几率太渺茫,明诚到底不愿意给明楼无谓的希望,他辩解道:“也许安置炸药的地方出现了什么问题?电路起火?”
“不对”,明楼摇头,爆炸的时机太巧了,他和明台正准备射击,爆炸声响起,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对,就是这一眼!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自己最后又没有补枪,明台大约看到自己的样子也没忍心再开枪,如果……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阿诚!”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笃定道:“汪曼春一定没有死!”
明诚错愕。大哥是不是承受不了了?
明楼忽略明诚见鬼的眼神,继续说服他,又像是说服自己:“你想想小四,如果汪曼春真的死了,他只怕不是疯狂就是毁灭,怎么还会去救我们?还有,于曼丽走之前,曾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他抓住明诚的肩膀,有些激动,说:“当时,我以为她是因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诧异,想在回想起来,汪曼春救了于曼丽,她得救以后或许一直和汪曼春的人隐藏在一起,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明楼用一种恳求的看着弟弟:“阿诚,你马上去帮我给明台发电报,我想知道曼春是不是真的活着!”
明楼露出来的片刻软弱让明诚没办法再说出那些打击他的话。大哥活的太辛苦,或许怀着些念想反而轻松一些。他目送明楼的身影迈步进入新政府宽敞的大门,借口取文件回家去发报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分外煎熬。好不容易才挨到夜幕降临,明楼坐在书房里擦拭相框,相框里镶着明家姐弟四人的照片——明楼把那张写满了汪曼春、方简一和自己纠葛的照片藏在了相框夹层里。
我祈求上天,祈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来。
明诚给明台发电其实只是为了安大哥的心,他根本不相信汪曼春有可能存活下来。晚上十一点钟,他才收到明台的回复。他取出约定的《资治通鉴》按图索骥破译电文,此刻,大哥一直在书房等消息。他有些害怕,如果于曼丽给出的是否定答案,大哥是不是又要重新受一次打击?
幸好,破译出来的电文是似而非。
时钟响过十一下,明楼放下相框,侧耳倾听走廊里的声音,约定的时间到了,阿诚很快就会带来答案。他有些忐忑,害怕心中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测。
求你,一定要活下来。
阿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不重,却像是踏在明楼的心弦之上。当他把那张薄薄的纸双手递来,着急了一天的明楼反而迟疑了。
如果……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事实怎样,都要面对。明楼对自己说。他毅然接过纸张,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赫然写着:丽言,不可说。
她一定没死!否则于曼丽根本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明楼握住那张纸,就好像握住了自己第二次的生命。许久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仍旧带着几分颤抖:“阿诚,汪曼春一定没有死!所以于曼丽才要保密,所以小四才迟迟不离开!我要去找她!她一定伤的很重,或许危在旦夕!”他不顾夜色已深,穿衣就要出门。
仅凭几个字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明诚瞠目结舌,他一边拦住大哥,一边安抚他:“大哥,你知道她在哪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汪曼春如果真的活着,伤势也肯定已经不那么危险了,你不要着急。让我去吧!等找到了你再去见她。”
是了,还不知道她在哪里,明楼这才回座,想到自己刚才在弟弟面前有失稳重的样子,他不由笑了,头脑也终于回归,他嘱咐弟弟:“小四一定和曼春在一起,我知道他不好跟踪,你不妨从别人那里入手。曼春受了伤,一定要找医生、购买药品。还有,他上次火车站带来的帮手,黎叔不是已经和其中几个熟识了吗?”
大哥的样子真开心,一定要找到汪曼春,明诚暗下决心,他举手敬了个军礼,笑着说道:“我现在就去,保证完成任务!长官等我好消息。”
“臭小子”,明楼会心一笑,叮嘱他:“还是要谨慎,尤其小心日本人!”
“是!”明诚推门刚要离开,冷不防明楼喊他:“回来!”他假作嫌弃,皱着眉嘟囔:“这年头,长官还真不好伺候啊!”惹得明楼又笑着骂了他一句“臭小子”,之后严肃的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们随时可能离开上海,你动作要快,我……”他用拇指轻轻抚过桌上的相框,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我想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