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翅蝶》蔺初

1、楔子

　　四月。植物园中满是游人。混杂着纷飞的柳絮，更显得他们面目模糊。

　　“那里有好特别的蝴蝶！快来快来！”远远地就听见孩童的兴奋叫声。

　　沈昱原本同周舒一样，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当瞥到那群拿着网兜飞奔过去的小孩子后，眼神蓦然闪烁了一下。

　　“一起去看看吧。”沈昱轻轻拉着周舒的衣袖，对他提议。

　　“怎么，你也想捉来玩？”周舒笑了，脚步不由随着沈昱的方向而加快。

　　一群穿得与花一般灿烂、笑得与阳光一般璀璨的小学生。老师不时的细心叮咛，同伴们雀跃的高昂呼喊，令人多少忆及年少时分。

　　沈昱的目光显然并未落在人群及春色中——他在找什么呢？

　　周舒静默地凝视沈昱。他喜欢看他，从每个角度看。虽然大多数时间里，沈昱总是鲜有表情，并且微微低着头，令人看不清他的全貌。不过，那样一来，他天生的亚麻发色就更打眼了。

　　“呀，蝴蝶停在那里了！”

　　“嘘，别叫，一叫它就要逃走啦！”一个男孩举着网兜，蹑手蹑脚地靠近一朵猩红色的花。靠近了一些，周舒发现花瓣上的蝴蝶有些异样。

　　躯干与轮廓无甚异处，色作黑紫，然而，羽翅却是浓烈之极的红，如同血光中焚烧的火。

　　拥有那样双翅的蝶，的确罕见。

　　男孩的脸上洋溢着即将获得猎物的成就感。他的确离成功不远了。

　　他屏住吐息，富有耐心，动作也够轻柔，又毫不拖泥带水。

　　周舒原本以为，那只蝴蝶会身陷囹圄。

　　在目未交睫的一瞬，沈昱不知何时已在男孩近旁，伸出的左手牢牢握住停在半空中的网兜。

　　蝴蝶受惊，从花瓣上飞起，翻飞了一阵，却未即刻离开，仿佛是要让人们把它看得更清楚——那是一只会变色的蝶吗？升至空中，潜入空气，与其化为一体。

　　……并不尽然。周舒想——它仅是拥有一双透明的翅膀而已。

　　它纤尘不染，翩跹于云与风之间，双翼映照出的尽是两抹湛蓝。清净通透，一如琉璃般明澈。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应当亦是疏脆易碎的。

　　一些人的眼神因此着实游离了片刻。

　　“你为什么不让我捉蝴蝶？”那边响起一个气愤而稚嫩的声音。

　　气场顿时僵滞下来。沈昱想说什么，却又是说不出的样子。

　　男孩愤恨地盯着他，有几分欲哭的光景。“明明马上就能套到了！你赔我的蝴蝶！快赔给我！”

　　“你要什么样的蝴蝶都没关系，但是，我不会让你捉透翅蝶。”彼时的沈昱，倒与男骇较起真。

　　他只是泠泠地把话语丢给男孩。眉目冰冷而犀利。

　　周舒有点看不下去，上前对老师等人打了个招呼，拉了沈昱就走。直到远方的喧嚣一点点沉淀下来，趋于虚无。

　　他们走到湖边，随意坐到园中一隅的草地上。比起芳菲遍布的园区，这里倒是单调地有些过分。除了片片碧青，只有浓浓的翠意。湖水的颜色亦是一种诡谲的绿。

　　静默良久。

　　“小时侯，我见过这种蝴蝶。生物站的老师告诉我，那叫透翅蝶。”

　　“我可以理解那孩子的心情。美丽的事物，总想将其永久留驻下来。”

　　“其实，我并未觉得它有多吸引人。只是觉得很害怕。”

　　“害怕什么？”

　　“好像轻轻一碰，它就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再说，死了的话，便不能称之为美丽了。那只有让我觉得恶心。”

　　躺在背景苍白的标本盒中，稀有的透明双翅终将沉沦黯淡。之后，成为一具空壳，静静地腐蚀，湮没于时间的风沙中。

　　沈昱淡淡地说。周舒直视着他，神思百转千回，有些恍然。

　　“哎，话说的太多了……”沈昱不自觉地顾盼了一回儿，“那孩子会不会一路哭回家呢？还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周舒相信他抱有歉意，但竟听出了言语中的少许讥诮。

　　忍不住数落他，“你这个促狭鬼，就会欺负人，把别人气到够呛，一点也没有身为大人的自觉。”

　　沈昱没说话。只是慢慢地与他相视一笑。

　　并未亮烈到能灼伤眼睛的笑靥，却能直击心底最软弱的角落。

　　就向来给人漠然之感而言，沈昱的笑容已不算稀少。

　　他的快乐是含蓄的，并不张扬。他的笑，时常给周舒那么一种感觉——江南的新鲜菱角，初尝时稍嫌滋味淡薄，然而是越品越能获得几丝甜，萦绕在心头，激出层层涟漪，久之不去。

　　而就是这么不时的、亦庄亦谑的调皮，让周舒深信，沈昱对他是敞开心扉的。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他大多给人一种极为严肃的印象。

　　初识时，看到沈昱不经意的浅浅展颜，心中便会泛起一阵美好。

　　然而，他没想到。与他在一起的几年里，渐渐地，沈昱的笑，变得总是嘲讽多于欣喜。

　　“至少，不气你就够了。”周舒从沈昱清澈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脸。

　　也许他说此话时是真心诚意的。然而，事态却往往与意愿背道而驰。

　　许久以后的一个下午，当他在下班的途中路过街心花园时，那一点儿往事骤然浮出——是沈昱让他知道，世上有一种美妙的生物——透翅蝶。

　　而呼唤起他的回忆的，仅是一只灰色的小菜蝶，披着再也平庸不过的外衣，于斑斓纷繁的花丛中，逡巡徘徊。

　　原来梦想破灭以后，空余的是不堪承载的贫瘠。

　　‘至少，不气你就够了。’他清楚地记得沈昱向他作出的“保证”。如今，无声的苦笑后，他已懒得去算，自己究竟被沈昱气过多少次。

　　周舒揣测，沈昱是否是故意要惹他。即便是他在挑衅。那么，自己又何尝默默忍受过。他有数。

　　沈昱大概已经因他的回击而面临崩毁，变得残缺不全。

　　抑或是，自己甘愿与他在互相的全力较量中，共同度过属于两人的岁月。

　　以前平和的日子，到底去了哪里。是被时间吞噬了么？难道彼此间的相处，终究要成为命运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