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顾雪烬

2、百年孤寂2

　　三、

　　“容斯榄，恭喜你自由了。”门边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陷在迷茫惊疑中的容斯榄闻声全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去，不可置信的盯着向他慢慢走近的楼珈。
　　“你……怎么……”
　　容斯榄大惊失色。
　　在莫微和楼珈吃了那一桌下药的饭菜陷入昏迷后，他就把楼珈带到了后山石窟并扔进了祭坛。而那个被吵醒后，极度狂躁嗜血的魔物应该是不会放过这个生灵才对。
　　“怎么还活着？”
　　楼珈在离容斯榄一步处站定，接着他的话说道。他衣着丝毫不乱，连褶皱都没有多一条，冷淡的目光从容斯榄的脸上落到他沾满了鲜血的手，略一停留后，就转向了莫微。
　　莫微的头倾向一侧，侧脸上粘着几缕鬓间的发丝。
　　楼珈表情不动声色，而垂在身侧的指尖却是止不住的微微一颤。
　　而在看到莫微胸口那把莹绿的匕首时，他明显的怔了一下，楼珈转过头，视线定定的落在容斯榄的脸上，“你知道那个魔物是谁封印的么？”
　　“是楼氏一族的祖先。”楼珈的语气完全没有带丝毫情绪，依旧冷淡。
　　“楼氏一族以除魔为任，以血脉传承术法记忆。封印前，那魔物尚不敌楼氏一族，何况这千百年后，它的力量在封印削减下弱化不少。现在已被我彻底清除。”
　　“所以你、你第一眼见到我，其实就已看出我不是常人。”容斯榄楞了一瞬，恍然明白过来，看着表情寡淡的楼珈，目光暗淡，自嘲的摇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忽然安静下来，颓声道，“你杀了我吧。反正无论哪里都再也不会再有当年的那个小梨了。”
　　“我不会杀你。”楼珈走向莫微跟前，微微俯身向着她伸手。“我答应过莫微会帮你除咒。”
　　已经悄无声息的莫微，她闭上了眼睛，却还是不自觉的嘴角噙笑……
　　他的手在半空中略一停顿，像是要抚上莫微的脸颊，然而手一动，楼珈把深深插入莫微心口那只莹绿的匕首轻巧的拔了出来。奇诡的是心口的鲜血像是凝固静止一般，并没有任何血流出来。
　　“你说什么？”容斯榄猛然抬头，目光怔忡的瞪大了眼睛。
　　“莫微一直就是乔梨。几个世纪以来，乔梨一直在寻找救赎你，让你自由的办法。”楼珈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容斯榄，“直到作为莫微，她找到了我，楼氏现任族长。在得知解咒的方法后，便带我来到了这个山庄。”
　　楼珈把那把莹绿的匕首拿到眼前。只见透亮的绿色刀刃没有丝毫殷红的血迹，反而像是吸收了温热的鲜血一般，其中有细细的像是脉络一般的红色血丝。
　　他眼睫细微一颤，一双从未起过波澜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有了小小的涟漪。
　　“你是说小梨一直保有记忆？不……这不可能。”
　　容斯榄恍惚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声音的起伏调子于是显得十分古怪。
　　“乔梨当初死于非命，是因救楼氏族人而被凶物杀害。之后，你和魔物交易，乔梨从那个楼氏族人那里听说族长有解咒之法。但楼氏一族散至天下，行踪缥缈。自觉希望渺茫的乔梨就央求那个楼氏族人让她能死后带着记忆转魂往生。”
　　楼珈自始至终都垂着眼，似乎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把匕首之上。直到他不带语气的冷淡说完，这才缓缓的抬眼，不出意料的看到了容斯榄一脸惊痛扭曲的表情。
　　看着容斯榄一寸寸接近晦暗的表情，楼珈没有丝毫的恻隐同情，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补充。“而做到这个“不忘”的代价，就是每一生都活不过二十。而今天正是莫微二十岁生日。”
　　“怎么……会……是……这样？”
　　容斯榄面如死灰，失神的呢喃着重重的跪倒在莫微的身边，惊慌失措的去握她的手。他用染了莫微心口血的手颤抖却拼命的握紧她没有温度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深深的埋下头去。
　　仿佛这样，她就有可能会活过来一样。
　　但是这一次，容斯榄分明知道……再也不可能了……
　　“还有，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救救小梨么？”像是在忏悔一般埋头的容斯榄忽然一下子抬起了头，用一双顷刻间布满血丝的眼睛牢牢盯住楼珈，央求，“无论要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能救小梨，能救她。”
　　和百年前一样，在极度绝望的瞬间，容斯榄下意识的请求了相同的愿望。只是，这一次，魔物消失了，再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
　　“没有。”楼珈几乎没有思考，一瞬间便给出了回答。
　　“魔物的咒是以你对她的爱为引，和她的魂魄相系。只有你不再爱她，并彻底消散她的魂魄，咒自然可解。你自由了，同时这个世上也就再也不会有乔梨。”
　　“怎么会牵扯到小梨的……我当初付出的代价明明不是这样的。”容斯榄嘶哑着声音说道，眼神涣散的看向楼珈。
　　他的目光游离到了楼珈手中那边莹绿的匕首，瞬间瞳孔一缩，“它说这把匕首……这把匕首能永生永世的困住小梨的魂魄……那样的话，她的魂魄怎么会……怎么会彻底消散了呢？你骗我对不对，对不对？你一定是骗我……”
　　“宁愿和不守信用，满口谎言的魔物谈条件，却不相信莫微，也不相信我所说的？魔物最喜欢的就是玩弄人心，品尝人的痛苦，享受对人的折磨，你自以为付出的那点代价只是一些附属品。你若是用其他兵器也就罢了，偏偏听信魔物，用了这把能散魂消魄的碧水。”
　　楼珈侧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似乎是嘲笑容斯榄的愚昧，又似乎是有点生气，冷淡的语气竟一时间隐约有些急促。
　　容斯榄忽然安静下来，他仿佛听见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在听。
　　乔梨是多么了解他啊，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解除咒语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不再爱她，并且彻底消散她的魂魄。而她救他的方法即是她对于他的了解——多疑，愤怒，偏激，以及对她的深爱。这些情绪可以暂时蒙蔽爱意。
　　“好好珍惜你的命，你现在只有和常人一样的几十年寿命，甚至于更短。”
　　楼珈冷漠的声音响起，惊醒了眼神空茫的容斯榄，他的表情瞬间开始剧烈变化起来。
　　“是我，是我亲手杀死了小梨。”容斯榄拼命敲着自己的脑袋，懊悔悲痛等各种情绪涌进了脑海，纷乱一片，激烈到痛不欲生，表情一时间疯狂而狰狞，简直堪比那些魔物，“不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就这么忘记小梨，我不想忘了她。”
　　“我可以帮你。”
　　楼珈面无表情的看着容斯榄的挣扎，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他冷淡的声音骤然落在容斯榄的耳中，就仿若百年前那个在黑暗中幽幽回应自己的魔物的声音。
　　“我不把魂力注入你的身体，并再次让你变得永生不死。活到寂寞的无边尽头。”
　　这句话，仿佛把空间凝滞了。
　　容斯榄安静下来，慢慢低头看了眼怀中的莫微，似眷恋悲戚，又似绝望痛苦，眼神在几个挣扎间用力闭了闭，再度睁开时，就像百年前毅然做出交换时一样，坚定而决绝。
　　“你要什么？”
　　魔物要的是人的痛苦和折磨，还有一个画地为牢的囚徒。容斯榄不知道楼珈想要自己付出什么。
　　楼珈摇头，定定的直视容斯榄，“我只要你一直记住她。”
　　容斯榄怔了一下，在楼珈冷淡的目光中，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眼神不由闪了闪，他看向莫微静谧的脸庞，轻声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他伸手轻轻抱住莫微。
　　自此，这个偌大空旷的山庄中的那片艳红的鸢尾更加繁盛了。而容斯榄日以继夜一动不动的守在那里。
　　——守着沉睡在那片灼灼燃烧的火焰之下的记忆。

　　四、
　　楼珈站在一处迎风的断崖边，垂眼去看脚下那个偌大空寂，毫无生气的庄子。只见里面一小片艳丽的红色像是殷红的鲜血又像是山庄曝露的心脏，如火如荼，鲜艳夺目。
　　他是莫微在错估容斯榄这些年的变化后，留有的后手。万一她不成功，原本就已经准备了另一种更为决绝的方式来拯救容斯榄。
　　莫微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枉费她忍了几个世纪不去见容斯榄一面。
　　最后，莫微成功了，她的估算完全没有出错。只是她一定没有想到，最终的失败来自于跟着她一同前来的那个寡言的冷淡男人。
　　最后，她百年来不曾相忘的容斯榄虽离开了嗜血魔物的桎梏控制，却甘愿陷入心灵的长久囹圄中，并将永生不死的独自在回忆中回忆她。
　　孤寂比什么都更痛苦折磨，更腐蚀心灵。而这一次，无论多少个百年，也再也没有人会给予容斯榄不惜一切的救赎。
　　同时，这也是楼珈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连接了自己与容斯榄，同心同感，同时同命，承受双倍的折磨。
　　就像容斯榄极度后悔自己因一时冲动和偏激，杀了莫微。
　　楼珈也异常的后悔。因为乔梨的苦苦哀求，无论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无论哪一次他都不忍心拒绝她的恳求而答应了她。
　　莫微一心只念想着容斯榄，她甚至对楼珈完全没有印象。
　　和莫微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楼珈时常在想，要是当初她没有偶然路遇并舍命救过重伤的自己，他没有答应帮她进行血魂式，他没有想再见她一面而让她找到自己，他没有在她以死相逼下告诉她清除咒术的方法，又或许他狠下一切心拒绝去帮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在他看到那把莹绿的短刃匕首时，他就明白了——
　　一切都不可违背。
　　一切都早已注定。
　　楼珈举起了那把绿莹莹的匕首，翻转过手腕，伸出断崖。
　　这把匕首叫碧水，通体是一种透明的绿色，柄刃上皆镂刻着繁复奇异的花纹，是楼氏一族自古传承的戮魔之物，灭力极大。
　　当初楼珈留给乔梨这个匕首为的是以防凶物伺机前来报复她，却不想乔梨会给了容斯榄，更不想百年后有一天，会让她死在了这碧水之下，魂魄消散。
　　可也许……这把碧水也在莫微的估算中。
　　断崖的风很大，吹得他敞开的灰色大衣猎猎而起，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楼珈不动，手直直的伸在半空中，半晌，却还是松不开五指，把碧水收了回来。
　　冰冷的匕首上，似乎还残留有莫微鲜血的温热，刃上更是有丝丝血脉一样流动的红色细纹。
　　楼珈摩挲着匕首，转身离开了断崖。而在他身后的那座静谧的山庄却如同幻影一般，渐渐的变得恍惚模糊，直到消失在风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