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顾雪烬

1、百年孤寂

　　朝如青丝暮如雪，人生若晨露，日苒无寻处。世事原本当如是，然而当一块磐石趋向腐烂的时候；当一片汪洋近乎枯竭的时候；当这片天地，接近虚无的时候，仍有人不依不饶的依旧孑然独立于世间，忍受着这漫长的百年孤寂。
　　一、
　　容斯榄，拥有一座偌大空旷的静谧无人山庄，拥有无边的漫长昼夜与永恒生命。
　　他是一个跳脱生命的王，一个孤独的囚徒，也是一个渡不到彼岸的亡灵。
　　当初，容斯榄为了救死于非命的未婚妻，乔梨，不惜唤醒他家世代看守的那个被封印在后山的魔物，并与之进行了一场交易。他甘愿舍弃自由，甚至作为人的资格，以灵魂为筹码，救活乔梨的同时，却也变得永生不死，沦为魔物的奴仆。
　　魔物每十年醒来一次便要摄食灵魂，容斯榄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痛苦无奈的进行一次次的纯粹杀戮。魔物似乎乐意被这样封印着，并不想要脱身，而容斯榄则一起被禁锢在这座山庄，永远也离不开。
　　直到短短几十年后，亲眼看着乔梨走到生命的尽头再次死去，容斯榄亲手把她埋在了院中那片炙热的火红鸢尾之下。之后的漫漫岁月里，唯一支撑着他不至枯乏而狂的即是他对她如同青丝绕指，荆棘缠心的思念，以及萦绕暗埋在心底的那一丝等待的侥幸。
　　这已经是第七个百年了。
　　容斯榄如同往常一样，看着长满院子的乔梨最爱的炙热的如同火焰般的鸢尾，指尖轻细温柔的缓缓描摹过手中一把莹绿的匕首，像呼吸一般慢慢回忆着她。
　　“扣，扣——”大门扣动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
　　容斯榄置若罔闻，指尖的动作只是间带着细微一滞。此刻他不想有任何人来惊扰他这沉寂百年的梦。
　　叩门声，不紧不慢，连续不断。叩门的人显然很是执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容斯榄按捺不住心中不悦，眼中掠过厌烦。他抿紧唇，反手把匕首收回袖间，沉着脸色去开门。然后猝不及防的，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成为莫微的乔梨。
　　她们拥有一样的面目容貌，甚至耳垂上同样的地方都有一颗朱砂痣。
　　他怔了一下。
　　对面的少女也是一怔。
　　——也许是因为自己古旧的黑色对襟长衫。
　　容斯榄也不记得自己的衣服原本是哪个时期的款式了。漫长的时间内，偶然经过山庄的那些人每次总是穿着不同样式的服饰。
　　“您好。我们路过此处，天色暗了，想借宿一宿。明天再下山。您看，是否方便。”
　　门后的莫微耳后各绑着一个辫子，弯弯的眉眼，显得青春可爱。她在一瞬间的呆怔后迅速回神，指了指薄暮的天色，礼貌而俏丽的笑着。
　　清凌凌的声音，如同花朵刹那间的盛开一般，容斯榄似乎闻到了记忆中那片火红的鸢尾散发的香味。
　　可是，这香味只持续了一瞬。容斯榄的目光在瞥到莫微一旁同行的人的身上时，便猛然冷了下来。
　　那是一个穿浅灰大衣的男人，眉目清朗，身材颀长而清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他不同的干净澄明的气息。而让人极其在意的是，莫微和他靠的很近，近到足以容斯榄心生芥蒂的距离。
　　“……若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那个男人没什么表情的抬眼迎向容斯榄，沉吟了一下，在他冷然的目光中开口了，以一种客气冷淡的语气。容斯榄看到一旁的莫微忽的眉头一皱，立刻用手肘捅了一下那个男人。这个熟稔亲昵的动作让容斯榄一瞬间几乎收紧了拳头，有立即把那个男人按倒在地的冲动，但他憋住了。
　　莫微是不会记得他的。
　　乔梨绝对不会这样的。
　　他不能在不明所以的莫微面前表现出如此忽然蛮横的行为，他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容斯榄转向莫微，勉力克制住心底愤怒，他僵着表情，垂着眼向里微微侧开身，异常平静的向他们示意道，“进来吧。”
　　“那我们就打扰了。”
　　莫微又笑起来，睫毛又细又长的闪动了两下，眉眼像是一朵花一般缓缓舒展开来。她向容斯榄很是客气的低头致谢，随后伸手拽了一下身后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而后在容斯榄的目光中，也做样子似的微微颔首。
　　待到两人都进了庄内，容斯榄背过身紧紧的抿住唇，缓缓的把黑色的大门关上。
　　咯吱吱——
　　古旧沉重的拖沓声音，以及门合上的一刹那，缝隙中那一双闪过一抹幽幽异色的眼睛，都被吞进了偌大空旷的山庄中。
　　庄外无人来，无人往，飞鸟日翳也偶有窥探。
　　就如同百年的孤寂时光一样，一切都再度寂寂无声。

　　二、
　　“你们只要一间房？”
　　走在前面带路的容斯榄猛地停下脚步，他讶异的脱口转向莫微。然而，只一瞬间，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压下心中的情绪，他垂眼掩住其中的神情，顿了一下，沉声缓缓道，“好，那你们就住这间吧。”
　　“我就先不打扰了两位，稍后来叫你们吃饭。”说完，仿佛有什么急事一般，一刻也不愿多停留，急匆匆的转身就走。
　　莫微自然看出了容斯榄脸上强压下去的那抹不情愿和怒气，她有些茫然的转过头对身后的那个灰衣男子，喃喃道，“楼珈，他生气了。”
　　楼珈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那个匆匆而去的颀长黑色背影，眼中影影绰绰的有什么像是叹息一样的东西一闪而逝。
　　半晌，他伸手推开房门，转向莫微，“进去吧，莫微。”

　　纷乱吵杂，缭乱窒息，混乱恐惧，慌乱疼痛，离乱寂寞。
　　莫微在一连串混沌未明的意识中轻轻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她听到有人在身旁急切的问道，那声音就如同从久远的记忆中曾经所听到的一般模样，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那是容斯榄，欣喜和小心期盼在这个孤寂了百年的男人脸上无比生动，一览无余。
　　“阿榄……”莫微听到自己的声音。
　　“对，小梨。没错，是我，我是容斯榄。你想起来了，小梨。”
　　熟悉的称呼让容斯榄心中一阵狂喜，他忍不住颤抖着伸出双手抓住乔梨的肩膀。在似生似死的百年中，那干涸甚至很少转动的眼睛，此刻却好像要落下泪来。
　　“阿榄，好久不见。”莫微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笑意，眼中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绵长复杂的光芒闪动着，轻声道。
　　“是啊，隔了数百年没见了。”容斯榄想到了什么，不由苦涩的牵起嘴角，转瞬却又十分欣慰的笑道，“不过，没想到我们会在今日再见。小梨……”
　　话虽这么说，但在容斯榄的心底，百年来其实一直都怀有某天他们能再次相见的希冀。
　　此刻，容斯榄眼里闪烁的亮光仿若织就了一张细密蛛网，切实的兜住了莫微。刹那间，让她感到自己像是陷入了泥沼一般无力思考和不顾一切的想要妥协。
　　莫微暗自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齿颊间立刻尝出了腥锈的血味。这使得她想起了，百年前容斯榄每每跪倒在杀戮后的那一地殷红中，痛苦声竭的情景。
　　“谢谢你，阿榄，谢谢你当初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伸手覆住容斯榄的手，慢慢握紧，神情十分的诚恳和真挚。可是除了真心的浓重感激，或许还有点疏离客气之外，别无其他。
　　面前的乔梨耳后扎着两个低低的辫子，稚嫩朝气。而以前的乔梨，一只木簪尽挽起满头青丝，温婉秀气。
　　显然，有什么似乎不同了。
　　看着这样的乔梨，容斯榄不知为何心中有什么忽然坠落，他意识到了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不自禁的张了张嘴，“小梨……”
　　“阿榄，楼珈呢？”
　　莫微转眼去看了一圈四下。满桌吃了一半的饭菜，此刻桌前却并不见楼珈的身影，她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立刻看向容斯榄，打断了他，“阿榄，你把楼珈带到哪里去了？他人呢？”
　　——阿榄，楼珈呢？
　　——阿榄，你把楼珈带到哪里去了？
　　——他人呢？
　　容斯榄表情一僵，猛然觉得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某样东西轰然倒塌，似乎听到了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咆哮着要冲出胸膛。
　　他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定，用陌生的眼神静静的看着乔梨，眼底有什么忽明忽暗，全身的气息也跟着陡然冷了下来。
　　“阿榄，我已经不是乔梨了。我现在叫莫微。”
　　莫微了解容斯榄，她不难猜想到以容斯榄的个性会做出什么事，甚至很容易就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想法，她紧皱着眉头，殷切的看着容斯榄，深切的歉意与愧疚像是泪水一样充盈了满目，盈盈闪动。
　　“对不起，阿榄，是我的错。但真的和楼珈没有关系。”
　　容斯榄在背后握紧了拳头，指甲抠进了掌心。乔梨，她明明那么了解自己，此刻却还在刻意的说一些让自己更加愤怒的话。甚至，她似乎并不想过多的回忆，谈论百年前的一切。
　　她是在向自己强调她真的已经不再是乔梨了？她是在向自己暗示她真的已经不再爱他了？她是在告诉自己她带来的那个男人很重要？
　　变成莫微，乔梨就想要把那些过往一笔勾销，全部抹杀？
　　她，真的是变了么？当真如此绝情决意？
　　那他这百年来的孤寂和思念呢？
　　到底是为了谁……他才变成这样？
　　容斯榄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忽然冷笑一声，“怎么没关系。为了让你恢复往世记忆，我不得不再次唤醒那个魔物，以楼珈作为交换。”
　　“现在，那个男人应该已经被魔鬼侵噬，不复存在了吧。”
　　声音带着冷漠而刻毒的笑意，像是寒冬的落雨不小心滴到了后颈的领子里，顺着脖子一路蜿蜒划下，让人背脊瑟瑟深寒，冷彻心骨。
　　莫微却并没有过多的震惊，反而是在一个怔楞后流露出深重的悲伤来。因为她知道容斯榄骨子里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偏激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当年只为了换回她短短几十年的寿命而决绝的拿自己的永生永世作为交换。
　　他对自己都尚且如此，对别人又怎么会轻易手下留情呢？
　　容斯榄紧紧的盯着莫微的眼眸，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情绪变化。他艰难的动了动嘴，一个很是难听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让自己狂躁而绝望的问题。
　　“你爱他？”
　　“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听到莫微几乎没有犹豫的回答，容斯榄反而笑了。他近乎自虐般寻求着答案，而他现在发现自己似乎无论再听到什么答案都不会再有感觉了。
　　他原来是靠着记忆的那点温暖抵抗无边寂寞，可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身边有了别人，并坚定不移的爱着那个人，甚至愿意为他去死，而他只是她曾经的一段记忆，虽然在那段记忆里他也为她舍生忘死过。
　　他想，是时间毁灭了他们的爱情。
　　容斯榄看着莫微坚定平静的眼眸，微微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心爱的人一般笑得无比温柔和满足。
　　“那么，小梨，你就死吧。陪我一起永远活在这黑暗中。”
　　他猛然抽出了袖间莹绿的匕首，眼神中一瞬间跳动着幽暗嗜血的疯狂，在莫微来不及反应挣扎的瞬间，一个俯身以拥抱的姿势用力把匕首刺进了莫微的心口。
　　快，狠，准。
　　那把匕首是乔梨当年留给容斯榄的。
　　温热的鲜血喷涌了出来，落到了容斯榄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上。他握的那样紧，仿佛指间握着的是他的心脏，甚至指尖都微微发白。
　　莫微想，无论过了多少年，他果然还是和她当初离开他那次一样的偏激。
　　“咳……阿榄……太好了。终于，你终于自由了。”
　　面容狠厉，眼底深处却似有隐隐悲痛的容斯榄近在咫尺。莫微看着这样的容斯榄，表情柔和，极其轻缓的叹息笑道，张开双臂像安抚一个孩子一般，把他紧紧抱住。
　　——他还是她记忆中分毫不差的那个人。
　　她似乎没有痛觉一样，又像是要把容斯榄融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异常用力的收紧胳膊，任由那刀刃一分分的没入她的胸口，“咳……太、太好了……阿……榄。”
　　容斯榄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松了一口气般欣慰的呢喃说道。接着，那双环抱着自己的胳膊仿佛被抽取了气力一般，猛然垂落。
　　他松开手，不自禁的退开一步。只见莫微保持着坐姿，头微微歪向一侧，一脸安详的闭上了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淡满足的笑意。
　　这是乔梨第三次死在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