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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数点凡尘天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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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颜。
我对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皱皱眉,顺势除下了发间的一对双凤纹鎏金钗,四蝶纷飞银步摇、碧玉七宝玲珑簪、纯黑水晶参银发簪和头上的白角月牙梳,髻间只留下一副朝阳五凤挂珠钗和几朵淡粉色鬓花。再饰以白青玉石项链,换上寻常的暗花细丝褶缎裙,让染雪把其他的首饰全部收起。她颇有不解,我只浅笑:“恪守本分是嫔妃的职责,不能犯上,皇上着人催了几次了,且走罢。”
待我到达凤仪宫时,允曦正取了碗参汤,一勺一勺地喂给躺在床上的皇后洛氏,言谈举止全不似人前的威严拘束。我站在寝殿外,遥遥听着里面传来的笑语声,不觉昨夜的心绪瞬间又漫上心头。
是了,纵然相识多年,换来的也不过是独守空房,漫漫长夜独自嗟。最终又能得到什么?唯是凄凄惨惨戚戚。
我定了定神,进了寝殿,恭敬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后万福。”
“赐座。”允曦并未转身。待我坐定,他方转过头来,手上还托着半碗没喝完的汤。平心而论,允曦的样貌,在先帝皇子中绝非出众,不过平常而已。轻云出岫,他不如寿山王允昼;弱水三千,不如洛河王允昶;驰骋沙场,不如苍旻王允昊。可他的运筹,他的胆识,他的莫测高深,便奠定了作为天下之主之基。
“贤德妃。”他唤我。“玉贵妃的事你都知道了罢,你……可作何感想?”
我忙站起身,福了一福:“皇上吁嗟天子,拯世济民。玉贵妃虽得圣眷,不念君恩。实是有愧于圣上,寿山王风流不羁,竟敢觊觎天子宠妃,不可饶恕,臣妾等定当规范言行,谨慎行事。”
允曦此时正取过粟玉心蜀锦软枕垫在皇后脑后,爱怜道:“心儿小心。”听我如此说,眼里闪过一丝放松,旋即又戒严起来,对芊落已然换了称谓:“琼瑜贵嫔已经下葬,寿山王朕也决不允许他再回宫,免得哪天又惹了朕的妃子!贤德妃,玉贵妃已逝,你还是众妃之首,皇后凤体渐安,你也要好好儿辅助皇后,给众妃作好表率。”皇后的脸上,此时却没有任何表情,像在未曾在意。
轿辇摇晃发出的“咯吱”声不绝于耳,回宫的路上,我只觉昏昏沉沉,不由得拢紧了身上的浅樱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允曦既得了芊落后,日夜相伴,比我晚进宫数年,位分数月便只屈居我之下。如今死了以后,他竟连一声哀叹也无,就这样轻轻一语抹去,安知是否伤的太深,或是从未动太多情?
亡,而非忘。待到无心又无意,方是世人殆亡时。
前方忽有整齐划一的步履声跺地,似雷霆万钧一一我心里释然,大约是允曦看过了皇后后,回养心殿处理政事了。待到轿辇行至面前,才不急不慢地下轿,淡淡行了个礼,"皇上万福。"
"娘娘金安。"
一声莺啼突然自允曦方向传入耳中,我愕然抬起头来。只见一盛装女子正从帝王才能乘坐的明黄仪仗上由人扶着慢慢走下。允曦依旧半眯着眼坐在轿上养神,抬手似要挡住一缕钻入华盖的阳光,随意地挥了挥手,"起来吧。"
穿着繁花丝宋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长裙的女子也同我一同起身,眉眼间皆是未加掩饰的笑意。
我咳了一声,装作无意道,"宏敏太后病体沉重,我听闻今日轮到妹妹侍疾,妹妹若是去晚了,太后可要怪罪了呢。"
琪贵嫔略有尴尬,笑意顿收,身后允曦"啪"一声,打开一把泥金真丝绡麋檀香扇扇起风来,她才恍然想起什么,道,"妹妹方才在为皇后娘娘炖红枣银耳莲子羹,刚炖好就急忙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迟了些,是妹妹疏忽了。"
我"哦"一声,用手上的金丝攒芙蕖绫帕慢慢地掸了掸她身上不知何故落上的灰,一边悠声道,"妹妹赶得再急,也不必急于一时,妹妹的孝心表露太后定能理解。只是妹妹贵为贵嫔,是有自己的轿子的,何必妨碍了皇上政事?更何况,妹妹可曾听闻......"我离她愈近,口中的气几乎能呼入她的耳中,允曦坐在轿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等我的后半句话,"班婕妤却辇之德?"
琪贵嫔额头上冷汗频冒,因允曦在场,也不好发作,"嫔妾不知。"
我见允曦毫无反应,转了转帕子,悠然道,"史书记载,成帝尝欲与班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贵嫔是想皇上学夏桀商纣么?"
琪贵嫔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地跪在地上道,"臣妾不敢,臣妾......臣妾......"她面色惨白,嘴唇直哆嗦,语无伦次地说不清话。几个小太监躲在轿辇后,也跟着瑟瑟发抖。
似是觉得热闹看够了,允曦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道,"你可曾闹够了?"又看了看琪贵嫔,只冷冷道,"班婕妤却辇之德,不过贵在一个"贤"字,然而她日后失宠独居长信宫到死,也不过因为一"贤"。况且太后刚下了懿旨,即日起闭宫修行,不许一切嫔妃亲王探望,往后,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吧。"
本是一时玩笑之语,却引来允曦一阵奚落。我一时语塞,恼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轿子,厉声吩咐轿夫,"回宫!"撇下允曦和琪贵嫔独自在宫道上,甚至快要看不见他们时,又回身狠狠瞪了允曦。
是夜,我仍坐在榻边闷声不语,心中转来转去地盘算。我有做错吗?不,即便教训琪贵嫔是有些冲动,能一解心中闷气也是好的。我抚着心口感慨地想着。想到这,微笑盈盈重生于我的双颊。
今朝伤情又伤心,为有一醉渺无尘。依依难舍泪滴盅,飘零魂破难修成。
正想着,一抬头,猛然望见漆黑天幕下的一缕明黄渐渐逼近一一他来了。
进宫数载,与他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独处便更少了。每每躺在他身边,望着这个熟睡的男人身上绣着九龙戏珠的金黄衬衣,我总会心生感慨。别人眼里,我是一人之下的娘娘,可对于他,却是可有可无。顿时叹了口气,鼻子一阵酸涩,和着泪水几乎溢满眼眶。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的口中呼出温暖的气息,不偏不倚地在我的颈上流淌着,他的身上有隐约的皇帝独用的龙涎香气味,沉郁中透出淡淡清凉,换上的素白金线锦袍轻轻摩擦着我的双肘。这一刻,真希望时光就此停滞,就这么靠在他身上,任由光阴流逝,我愿与君同老。
我的鼻子酸涩,紧紧扼住喉咙里即将发出的悲声,咬着牙道,“一股脂粉香味儿,又从哪个嫔妃那蹭了份子,跑到我这儿占地方睡觉了?”
允曦握起我手中的水蓝八宝樱络绢子,唇齿间溢出淡笑的无奈,“这么些年,你的嘴能否再毒些。难怪朕的牡丹花在你这养着,都开不了几天。”
“那些花每一朵都是比你的玉妃家乡的衣裳还要艳的颜色,我可受不了,”我顺势推了他一把,“熏死了,快离我远点。”一边替他脱下锦袍,牵着他的手引他至床上躺下,舀了一匙素雅的白檀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自己也躺在了他身边。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夜色无边,依旧缠绢。他的手一直紧紧抱着我,眉头微蹙。只有窗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似数点凡尘,明天地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