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记》辛垣辞

8、再见公羊镜

　　薛锦兮虽为相府嫡女，但是生来是个痴儿，从来未为家里带来什么荣宠，就连阴差阳错成了宫里的修容也不见得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事情，反倒是薛锦岚，有了对比之后在府里一直受宠，如今当上了贵人，听闻薛京已经在府里摆下酒席宴请宾客。

　　只怕是，徐玉在家中的地位会越发不好过啊。

　　薛锦岚虽然使唤婢女来传话是说话话家常，实则她入主关雎宫的第一天，想要她这个得了特殊待遇的人前去请安罢了。

　　换上一身明黄色的宫装，薛锦兮由卜婆领着路，身后跟着她的四个小宫女，一路晃晃悠悠的到了漪兰殿。

　　领她们进去的是昨日的丫环紫香，下人们一般不敢直视主子，但是紫香草草向她行了个礼后抬头直视她的时候，嘴角好像有一丝嘲讽的笑容。

　　在门外通报了一声之后被领了进去，卜婆一直叮嘱她要低眉敛目不要抬眼与主位上的人直视，但是到底是萧湄一贯的不喜欢低头做小的习惯，加之用痴儿的身份掩饰，即便是一直盯着主位上的人看，也不会被想到什么。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萧桓居然还在这儿。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宣政殿上朝才是，今日分明一身便服，没有要上朝的意思。

　　难道薛锦岚竟然有这个能力，让他连早朝都不上了？

　　“给皇上请安。”卜婆在侧后方的位置拉拉她的袖子。

　　“给皇上请安。”薛锦兮跟着念了一遍，语调平和缓慢，没有任何的情感在里面。

　　“给贵人请安。”卜婆继续在身后小声提醒。

　　薛锦兮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定定看着上方。

　　薛锦岚也看着她，似乎等了十几年就是在等一句她薛锦兮认低做小的话，反倒是萧桓一脸平静地喝着茶，既没有看薛锦岚，也没有看底下的薛锦兮。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薛锦兮传出低低的声音，道：“锦岚妹妹……”

　　薛锦兮虽然心智不全，人还是认得的，在府里为数不多几次见薛锦岚也会这样叫上她一句，彼时在相府里薛锦岚只是庶出女儿，这么被叫一声也只能答应，此时听着却觉得颇为刺耳，这几个字就像是在嘲讽她的出身。

　　倒是萧桓慢慢放下了茶杯，将视线投了过去。

　　“朕差点忘了，你们是嫡亲姐妹。”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单纯在陈述这一事实。

　　“是。”薛锦岚柔声应答。“臣妾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何事？”萧桓慢慢把目光对上她，但是从他的神情之中，薛锦兮猜出了他知道薛锦岚想要说什么。

　　他这样的目光，是洞悉一切的目光，神情无波无澜，实际上一切都了然于心间。

　　薛锦岚刚入宫，一夕得宠，所求不会太过分，薛锦兮大致也猜测出了她想说什么。

　　“这……姐姐被封为修容，位分低于臣妾，按宫中规矩该称我一声姐姐，但我毕竟叫了她十几年的姐姐，这样与情上又有些不妥当，还望陛下准许我们姐妹二人像以前一样称呼亦或是以姓名相称。”

　　果不其然。

　　“这些只是小事，你们原本就是嫡亲姐妹，这样也并无不妥。太后看中规矩，在她面前你们规矩些就是，实在不惯叫名字也并无不可。”

　　“是。”薛锦岚低眉敛目一副温婉模样，似乎这样子能尽显她的大度。

　　萧桓在漪兰殿呆到用过了早膳才和薛锦岚一起去同太后请安，因此薛锦兮也荣幸地得以和他一起同桌而食。

　　原以为薛锦岚说是请她来叙旧，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给她摆一个架子。

　　现在这么看来，也许还是为了在萧桓面前作秀一把，好让人觉得她情深意重，毕竟远的不说，就这一年多来薛锦兮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院落里见到薛锦岚，便知她对这个姐姐没有半点真心。

　　薛锦岚去请安是与萧桓同坐龙撵，薛锦兮自然是不好跟着去的，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们同乘一撵，她心中竟有些烦闷。

　　虽然今日没有什么兴致，她还是到御花园里坐了一遭，一坐就坐到了傍晚，又一次远远看到了那些侍卫押着韩玠回绛英宫。

　　自那次之后，她再没有去过绛英宫，也没有机会可以去。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那日她误入绛英宫的事情并未传开，但她却被卜婆看得更紧了。

　　那一夜，薛锦兮的心里空荡荡的，明明装着许多事情，却又不知道此时哪一件该放在心上。

　　第二日，薛锦岚依旧以要和姐姐叙旧为由一大清早就把薛锦兮找了过去，颇像模像样地同她一起用了早膳之后。

　　膳后，紫香递上来一个朱红色的糕点盒子，打开盒盖子，一阵糕点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娘娘，做好了。”紫香盖上盖子，赞道：“色香味俱全，陛下看到定然喜欢。”

　　薛锦岚听着颇为受用，也不应下她的话，只阻了紫香的动作，从里面取出一块绿豆糕递给薛锦兮。

　　“姐姐，这糕点是妹妹做给陛下的，但是妹妹突然身子有些不舒适不能亲自送去，你我是嫡亲姐妹，姐姐待我送去也是一样的，姐姐可愿意？”

　　薛锦兮看了她手上的绿豆糕好一会儿，才愣愣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了然的。

　　进宫第一日就得到宠幸，这在后宫无非是树大招风的事情。虽然昨日萧桓在这里用了早膳，晚上却没有过来，薛锦岚这是在为自己争取临幸的机会。

　　只是，聪明温婉如她，亲自前去自然不好，但是若是让她薛锦兮送过去就不一样了。皇上若是接了这糕点，宠幸的是她薛锦岚，若是被轰回来了，丢脸的却是她薛锦兮。

　　卜婆今日没有前来，同行的习秋和习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这么简单的事情她们还是看得明白的，只是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却只是用一块绿豆糕哄好自己的主子，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但是薛锦岚虽然在府里是五小姐，在宫里却是贵人，她们纵然心里有怨，也不能说什么，只得领着薛锦兮往太安殿去。

　　太安殿的小太监进去通报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领薛锦兮进去。

　　这里虽然算作是皇帝的寝宫，但是许多政事都是在这里处理的，群臣下了朝之后要见皇帝也大多是在此处，因此作为后宫的外宫，这里是男子唯一可以入足的地方。

　　太安殿以前她找萧宸的时候经常过来，自然是了解的，今日如此凄清，倒显得不对劲。

　　领路的小太监和庭院内打扫的宫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殿里也没有大臣在，只见一些宫人诚惶诚恐站在两边，紫檀木龙案后，萧宸一身未退的朝服，正在批改奏章。

　　“娘娘，点心放下就可以回去了。”说话的是萧桓身边的大太监，似乎听人叫他刘公公。

　　刘公公这话自然不是说给薛锦兮听的，习冬点点头上前将点心盒放在他说的位置，退回来与习秋一同行了个礼，搀着薛锦兮就要退下。

　　由始至终，龙案后的那人都未曾抬起头来看她。

　　行至门口的时候，方才为她通报的小太监弓着腰匆匆进来，低着身子小心翼翼唤道：“陛下……”

　　“他又来了？”萧桓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是……”

　　“拖下去杖责三十！”声音不平不淡，批阅奏折的声音接着响起。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一副不把任何情绪放在脸上，这，也许是萧桓最让人生畏的地方，你不知道做什么会让他高兴，也不知道做什么会让你自己死亡。

　　小太监匆匆忙忙退出去，薛锦兮对哪个倒霉蛋受罚并无兴趣，沿着庭院旁边的鹅卵石小路慢悠悠走了几步，听见那被罚之人传来的挣扎喊声，急急地顿住了脚步。

　　“干什么！我是来进谏的！陛下！臣公羊镜前来劝谏，还请陛下……”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一下又一下的重板落下，只听得几声屠宰一般的惨叫。

　　薛锦兮嘴角扬起，此时却不知道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公羊氏族源于先秦时期鲁国的公孙羊孺，后经由公羊高使公羊为姓氏，祖上除了公羊高、公羊寿等名人，因而公羊家在大齐一直有着较高的地位，而近几代公羊家的先人一直在朝为官，父亲公羊颐原先为朝中重臣，后因病辞官，萧桓惜才给了他一个闲职，也好在日后有需要的时候起用。

　　公羊颐与其说是因病辞官，倒不如说不愿侍奉这种窃国之人为主，公羊家世代为官，若不是为了公羊镜的前程，以他的性格定然不会接受朝廷的闲职。

　　不过说来也奇怪，公羊家家风严谨，作为公羊家的长子嫡孙，公羊镜一直受着父亲严正的教育，却不知怎会生出那种不羁放浪的性子，现在想想，也许和小时候有关。

　　公羊镜单名“镜”字，是希望他日后为官清廉，明镜高悬的意思，但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却并没有那种“此人日后必成大器”的感觉，反倒觉得……很像姑娘。

　　那时候，她五岁，他六岁，他随父亲入宫面圣，在父皇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他，颇为礼貌地叫了一声“小姐姐”，他却整张小脸都黑了下来。

　　她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若是她没有嫁给萧桓，她想，她一定会嫁给他。

　　许久未见，不知道他是否变了模样？

　　哀嚎声渐渐小了下来，薛锦兮尚未踱远，听见小太监高声禀报，说是晕过去了。

　　刘公公出了门来让人把公羊镜拖下去，捏着嗓子高声喊了一句：“皇上摆驾关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