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记》辛垣辞

3、高嫁疯王爷

　　十日后，八月二十五，天气较前两天更差了一些，天亮了许久却还是不见太阳出来。

　　庭院的落叶和尘灰一大早已经清扫干净，平日里最安静的院落今日是府里最热闹的地方。

　　寝室里，夫人手持木梳，一下一下给自己的女儿梳着长发。

　　一身大红绣牡丹花的喜服穿在锦兮身上显得有些大，一群丫环忙前忙后给她打扮上妆，此时镜子里的那个人，虽然不是天姿国色，瞧着倒是比平日里要好许多。

　　身后的人眼中蕴起泪珠，薛锦兮咧着嘴笑着，用手抠着衣服上的绣花，仍旧一副痴傻的样子。

　　她知道她是舍不得。

　　不仅是不舍得女儿出嫁，还不舍得把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

　　淳王爷，整个南齐都知道，是个疯子。

　　当今皇上萧桓的母亲是先太后即萧湄皇祖母的本家，父亲萧隽是当朝的大将军，在军中威望颇高。

　　胡人入侵大齐的时候，萧隽死在沙场上，不久先皇就病逝了。先太后念着萧家孤儿寡母，又是本家，于是让新登基的皇上、萧湄的兄长封了萧桓一个敬王爷，住在京都，领闲职。

　　那时，他方才束发之年，少年封王。

　　而淳王萧安，是萧桓的堂兄，萧桓在京当着安乐王爷的时候，萧安得到了皇上的器重。后来萧桓谋反篡位，萧氏王室几乎无可幸免被他杀害，萧安虽是萧桓本家，心却忠与天家，谁知反抗不成，反倒被逼成了一个疯子。

　　萧桓之所以封他为淳王，想必是不想落人话柄，让世人唾骂他连兄弟都杀害。

　　不过即便如此，天下众口悠悠，在私下唾骂的必然不在少数。

　　对于要嫁给淳王的事情，萧湄起先是不愿意的，也学着小孩子那般哭闹来着，不过后来，她不闹了，每日只是痴痴地笑，让人以为她终究不过是个傻子，其实不然。

　　前几日的一个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索着院里的丫环都去休息了，便披了件衣服出门走走，不想竟然在花园里遇见了爹娘。

　　阿娘从她那里离去不久，二人必定是在路上偶遇的，只是看样子，似乎谈论得不愉快。

　　依稀可以听得见“锦兮”二字，她思索了一会儿，挪近了一点。

　　“老爷，真的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妾身实在是不想……”

　　“皇上下的旨，难不成你敢抗旨？”

　　“是皇上下的旨不错，可是我听闻，老爷当时也在场，皇上询问你意思的时候，你并未说过一个‘不’字。”

　　薛京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道：“你这是何意？皇上赐婚是莫大的荣宠，又不是让锦兮嫁给什么坏人，我如何反对？再说，皇上是君我是臣，自然是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

　　“说到底，你其实还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在朝为官的，把女儿嫁出去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不过把锦兮嫁给淳王我倒是没有什么好处，这是为了她。她一个痴傻的丫头谁会娶她？若不是皇上想着为淳王娶一个王妃，这种好事可轮不着。淳王和锦兮，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倒也登对。”

　　“薛京你说什么！”徐玉最受不住的就是有人说自己的女儿痴傻，何况那人还是锦兮的父亲，被这两个字一激，俨然是发怒了。

　　说她痴傻，薛锦兮倒是不在意的，反正大家明里不说，暗里也这样说道，倒是徐玉有对薛京发怒的魄力，却是了不得的。

　　不过她娘是大官的女儿，薛京是因为娶了她才能平步青云的，她倒确实有这样的资格。

　　“什么叫为了兮儿？你不过还是为了你自己！兮儿生来痴傻是因为我生产的时候你把产婆全部留在了张素云那儿，我难产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不……不全是这样，我为什么会难产，你给我吃的东西里加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就对她没有一点儿愧疚吗？！”

　　“徐玉，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徐玉冷笑一声，道：“从我怀上兮儿开始，张素云那个贱人就不想让我生下来，她想方设法害我你阻止过吗？！要不是因为我生下的是个女儿又有些痴傻，兮儿能活到现在吗？”

　　往四下看了一下，确定了周围没人，徐玉才继续冷着声音往下说。

　　“老爷，这么些年我什么都不说，不代表着我不知道，为了兮儿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也别做得太过分。一年前兮儿落水差点就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兮儿今年十六岁了，是入宫选秀的年纪了。长幼尊卑，兮儿是相府的嫡女，又是锦岚的姐姐，按礼节兮儿若是不入宫锦岚是没有资格去的，所以你想害死兮儿！”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锦兮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会害她？！”

　　“不会吗？可是有人看见你亲手把她推进池子里的。若不是这一年里我将她护得更周密，她怕是早死了！所以现在听说皇上要把她赐给淳王，你答应了。兮儿嫁出去了，锦岚就能入宫选秀了！”

　　“徐玉！”薛京的一声怒喝，把躲在角落里的锦兮震得打了个寒颤，也让她一下子从回想回到了现实。

　　泛黄的铜镜里，她已经化好了新嫁娘的妆容，额上一抹花钿鲜红夺目。

　　是了，她想清楚了愿意嫁给淳王那个疯子，一是不想母亲为难，而是想从其他人那里入手弄垮薛京。

　　第三点，则是为了她自己，若是留在相府要被送进宫选秀，留在那人的身边，倒不如嫁给一个疯子。

　　府外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想来是淳王府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

　　徐玉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伸出的手有些颤抖，冰凉的指间摸上锦兮的脸，锦兮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娘……”

　　“兮儿乖，去了淳王府之后，切不可耍小性子，娘不在身边你要听话好好吃饭……”

　　“夫人，您说这么多小姐她也记不住，您放心，老奴会跟过去，好好照顾小姐的。”说话的是卜婆。

　　京城里最有名的傻子嫁给最有名的疯子，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值得让人传颂的事情，是以天家以最简的礼节迎亲，相府也以最简的礼节送嫁。

　　嫁妆用马车装了满满两车，从平日里伺候的丫环中挑出两个样好心细的陪嫁，再带上一直伺候的卜婆，也就差不多了。

　　大红盖头盖上，眼前一片红色，卜婆粗糙的手扶上她引着往外走，阿娘也紧紧在后头跟着。
　　脚下的红色绣花鞋上绣的是两朵并蒂莲，恍惚之间，想起她上一次大婚，似乎也是这样的绣花鞋。

　　只不过，当初的她端的是端阳长公主的名号，嫁的是才华出众的敬王爷，天下女子，再寻不出比她更加高贵之人。

　　彼时，坊间流传着这样的两句话。

　　气质如兰，才情比仙，世人称其风华绝代。

　　惊才风逸，卓尔不群，众人语之国士无双。

　　前一句，说的是萧湄；后一句，说的是萧桓。

　　那一场婚礼，才子佳人珠联璧合。二人的结合，在世人眼中成为了一段旷世良缘。

　　皇城下的迎娶，他身骑白马而来，八人大轿十乘良驹，红毯从皇宫铺到了新修葺的敬王府，一路吹吹打打爆竹香花。

　　主婚的是她的皇帝哥哥，敬王府里高朋满座，建康城外布粥施泽，二人成婚，普天同庆。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婚礼，她一定能和他白头偕老。

　　到头来，白头没有，偕老也没有。

　　轿子走得很稳，外头一路吹吹打打热闹得很，薛锦兮却没有心思去理会。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反倒是平静地入一潭死水，只是想到若是成了淳王妃免不了得和那个人打些照面，便觉得脑袋有些疼。

　　风从轿子的窗吹进来，掀起了盖头的一角，又很快地落了下去，外头熙熙攘攘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瞬薛锦兮眼中清澈幽深的眼神。

　　她没有出过相府，更不知道去淳王府的路要走多久，只是隐隐觉得，这一路，似乎行得有些久了，外头的环境似乎也变得安静了，没有了人群的熙攘声，就算是到了淳王府，外头也不该是这样的安静。

　　装出一副痴傻的模样伸出脑袋去瞅一瞅，谁知卜婆就跟在外头，一把又把她摁了回来。

　　只是，匆匆一眼，她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下了轿子之后，几乎没有迟疑，卜婆引着她一路带到了新房，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边上，没有踢轿子，没有跨火盆，没有跨马鞍没有一切一切阿娘跟她说的礼节。

　　如果是因为她和淳王一疯一傻所以免去这些礼节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连拜堂成亲都免去了，就没有说法了。

　　卜婆领着丫环候在屋子里，薛锦兮只得装疯作傻胡闹似的掀自己的盖头玩，虽然卜婆会拉住她的手让她安分坐好，可是只一眼也能看见些什么。

　　这新房，很大，很奢华，布置得十分精致。

　　淳王府的装潢居然华贵至此！

　　新房里安静得出奇，屋里虽然站着一溜的丫环，但是没有一个出声的，薛锦兮心想，此时若是谁不小心掉了根绣花针到地上，一定能够听到清脆的声响。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越安静，她却越不安心。

　　随着时间的过去，这种不安愈加强烈。

　　屋子里被烛火照得亮堂，她才知道已经到了晚上，蜡烛燃烧的声音在屋子里想着，莫名地有些凉意。

　　她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先是听到了卜婆领着丫环退出去的声音，才是脚步迈进来的声音。

　　那脚步声沉稳而坚实，不似一个疯癫之人，难道……淳王疯癫是假？

　　盖头下微皱的眉头在脚步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消失不见，随着红盖头被掀起，她眼中的清澈幽深变得涣散迷惘。

　　尽管，在看到眼前的人是萧桓的时候她的心狠狠地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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