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内鬼 ...
-
孔雀大厅的灯暗下来了,《公子伶人》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当最先出现在荧幕上的苏小慧开口说了几个字后,座位上响起一片掌声。
《公子伶人》试映。在座媒体行业的人,都不是第一次看有声片,但中国的有声片,还是头回。大家多多少少都涌起了些民族自豪感。
时羽征瞥了眼身旁的苏小慧。她的脸在明明暗暗的大荧幕光反射下,显得凝肃。她从刚才起就少见笑容甚至表情。时羽征明白:往往她越激动,越显无情。
这部片子,拍摄过程困难重重。从写剧本、筹资金、去美国实地考察学习新技术,到正式开拍,波浪迭起。开拍后,光两位女主角苏小慧和白明玉,就各受一次大伤,苏小慧还得了肺炎,差点没死掉。顶着各界压力拍到终了,又遇到了战争,只得一而再、再而三推延上映时间。
时羽征如今看到了成果,才放任自己回忆了下过往。之前,他是不敢想的,怕一触及,心重如石,再没力气向前。
“好在,”他欣慰地想,“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对自己手下出来的这部电影相当有信心。以前人家指责他:明明有能力拍出好片,却为了卖座,放弃艺术原则,一味讨好市场,不是好导演。其实他有一肚子苦衷。焰阳天起步太亮眼,行进时不免受八方围攻,步履维艰。他要不先保住公司这个根本,怎么放胆去拍“好片”?
不过这一部片子,他筹措经年,正好搭上了“有声电影”的车,就是要震撼众人,一扫尘埃的。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苏小慧更有信心。这片子里她饰演一位遭人陷害、家破人亡的大臣千金。大半时间女扮男装在戏园子里唱戏。白明玉是收容她的戏班班主女儿,对她一见钟情。后两人携手洗刷冤情,各自觅得好姻缘。
他忍不住悄悄伸手,在黑暗中握住了苏小慧的手。她认真异常地看着电影,就在时羽征以为不会有回应时,她突然重重捏了他一把。
时羽征心里暖洋洋的。
然而这天,时羽征算好的、应该十拿九稳的胜利,并没有到来。
片长一个半小时。
电影结束后,孔雀大厅的灯重新亮起,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时羽征皱紧眉头。苏小慧暗捏拳头,胭脂也挡不住她一下子苍白起来的脸色,她的眼睛反常得亮。
记者们纷纷站起,过来向时羽征以及另几位电影投资者道贺。因为时羽征懒懒的,不得劲,另一大投资者、晰光电影公司的老板东晰然就承接了大部分祝贺。接受的远比给予的热情。
东晰然大概也看出了记者们的热情有限,他暗中朝石厉使了个眼色。石厉揣了一大袋红包来的,马上会意,自去打点。
九州影片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章孤雁和他两个助理谭剑云、任萍直接走到时羽征身边。
时羽征站了起来。
章孤雁面有责难之色。他完全出于一片好意,问心无愧,所以也不掩饰。他说:“你现在故事也不会说了。好好的片子,剪辑的像什么样子?”
谭剑云拉拉他。他不听,看了眼仍坐着、好似没事人的苏小慧,他又说:“小慧这个真正的主角,被你剪的只有十多分钟戏,反倒突出白明玉,本末倒置,让剧情莫名其妙。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谭剑云笑说:“也没这么严重,就是感觉,故事有点乱,没有真正的高潮。”
任萍插嘴:“倒像是白明玉的个人表演。”
众人一静。还是章孤雁先开口,遗憾又愤怒:“反正我很不喜欢,都不像是你的作品了。”
谭剑云又圆场:“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羽征也紧张吧。多拍两部就好了。”
东晰然这时叼着根烟杆踱过来。他虽然西装革履,但敞着胸口,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难脱青帮老大哥风范。他对这一小簇人说:“晚饭已经备好。自助餐,大家随意。有何指教,我们边吃边听。”
章孤雁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着眼睛看前方,口气僵硬地说:“我已经评论完了。除了有声对白,其它都是浪费时间。告辞。”
他一走,谭剑云等人也跟着他走了。
孔雀大厅已经空旷起来,人不是走了,就是去下面餐厅吃饭了。
东晰然冲章孤雁背影瞪了一眼,狠狠喷出一口烟,然后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地问时羽征:“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投的钱,电影烂,亏的也是我们,要他摆什么脸色?”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小慧忽然问他:“明玉今天怎么不来?”
东晰然对着她立即转出一张笑脸,他说:“明玉这两天生病,一直在她哥哥家养病呢。”
苏小慧点点头,又没了声音。
时羽征说:“老东,你先下去招呼客人,别怠慢了人家,到时把我们贬死。我和小慧还有些话说,过一会儿下去跟你们汇合。”
东晰然说:“好咧。”他打了个响指,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身后,腆着大肚子,摇摇摆摆、神气活现地领着一帮打手走了。
×××××××××××××××
一剩下自己人,时羽征的二弟、瘦小的时家兴先满头大汗地对苏小慧解释:“小慧,你千万别误会。这片子怎么剪成这样,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大哥干的。”
苏小慧苦笑了下,对他说:“二哥,凭我怎么不通,也不会疑心到他头上。他即使恨我,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宝贝片子。是我们太疏忽,着了人家的道。虽然这圈子勾心斗角,难免不中招,但我想着,仍有些伤心。一番辛苦,就整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时羽征一直克制着,但苏小慧的话,不知哪句刺中了他的心,他恼怒地问时家兴和其他人:“放片子的箱子,是谁负责保管?”
时家兴一愣,说:“箱子放在公司二号室里,钥匙我一把,大哥你和三弟一人一把,此外就是门房那里有一把备用。”
时羽征说:“把门房找来,问他这一星期,有谁拿过二号室的钥匙?”
他话音刚落,时家守就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说:“不必找他了。我已经去找过,人昨天晚上就走了。他房东说他早有意离开上海,房租提前一个星期就交了。”
时家兴又气又伤心,不能置信地说:“难道是他剪了大哥的片子?到底为什么?”
时家守冷笑:“二哥你真傻。他一个门房,懂得什么?这事摆明了,是有人给他钱,问他要了二号室钥匙,偷偷剪了大哥的片子。”
时家兴不停拿手帕子抹额头汗,他气得结巴了:“谁……谁这么……这么黑心肠?”
时家守说:“还有谁?这片子俨然成了白明玉的个人演出。白明玉是晰光的签约艺人。当初东晰然拼了老命把她塞进来,本想演小慧的角色,不成功,现在肯定是他们,想出这下三滥法子,就为了突出白明玉。”
时家守一个手下小声说:“这么说来,我昨天晚上在公司附近和人喝酒,三更半夜出来时,看到一个很像石厉的人坐车打我眼前经过。当时我以为眼花看错人,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他。”
时家守大声说:“肯定是他。”
时家兴擦着汗,胆怯地说:“也别一口咬定。白明玉和小慧那么好,怎会使这种手段害她?”
时家守白了他二哥一眼,心想:“功名利禄,不能让人。白明玉能从个棺材铺老板的女儿混到今天,会是什么良善货色?”不过苏小慧在,这话不好明说,他转而说:“上头的意思,白明玉本人未必知情。”
苏小慧听着他们兄弟争执,她心中自有一本帐。
她看看时羽征,问他:“如何?”
时羽征眼波不定,光华转了几转,定下来。他说:“走,先去吃饭。这事不能就这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