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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日余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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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族统一天下已有三百余年,这座几百年历史的皇城已历任七位云氏帝王,经过不断的重修扩建,如今的朝晖城巍峨耸立在繁华帝都。外城固若金汤、车水马龙、街市热闹,内城奢华威仪、庄严肃穆、拒人千里。
朝晖城现在的主人,当今君临天下的至尊之人,不过只有二十四岁,登基刚刚六年。
云麒。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光,令人目眩,当是舒展冬日懒散阴霾的好时节。可是皇城近身侍奉的宫人却知道,每年进入三月,皇帝云麒的情绪就会变得不稳定,除了处理国事的时间,总是一个人待在雅歆殿,不允许任何人搅扰。有时连膳食都不让送进去,太后对此劝过几次,却也不见效果。但是,三月二十三日这一天,云麒下了朝就会到福熙宫陪伴太后一整天,若无紧要国情,任谁求见都不应声。
“皇上驾到。”
内宫总领太监章兴运在福熙宫外哑着嗓子通报。
太后横卧在偏殿软榻上,气色虽然看起来不错,但严谨雍容的华贵妆容下,依稀可见大病初愈的疲态。下首陪坐的两人刚刚起身,一抹明黄瞬间映得殿中通明。皇后南宫淑颖与婷婕妤南宫曼婷带着殿中一应人等屈膝行礼,“参见皇上”。
清脆悦耳、轻柔婉转的声音,却让云麒阴郁不展的眉眼略显烦躁。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温和地笑着,云麒起身才挥手让两人平身。帝后先后落座,婷婕妤立在一旁伺候,接过婢女奉上的茶,婷婕妤娇笑着敬到云麒面前,“皇上请用茶。”
婷婕妤今日身着青色宫装,素雅、清淡,面上只敷了薄薄的一层粉,白里透红的俏脸煞是美丽可爱。发髻上一支青鸾步摇随着婷婕妤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云麒自然注意到了,转头瞥向婷婕妤。婷婕妤对着铜镜练过千百次妩媚的笑容和妖娆的眼神却生硬地停在了脸上,她眼前这张即使没有显赫身份也能让女人为之痴迷的俊容,明显带些怒气。
云麒的声音冷淡生硬,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味,“你明知道太后刚刚病愈,还带着这些扰人的首饰,声音如此吵闹,你这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吗?入宫已有三年,不是刚刚进宫、不懂规矩的市井女子,这点孝心都没有吗?”
婷婕妤身体颤抖,手中端着的茶杯险些脱手,慌忙跪下辩解道,“皇上恕罪,太后恕罪,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云麒根本无心听她说话,生冷地打断。
婷婕妤不敢再触怒龙颜,只得双手举着茶杯,泫泪欲泣,楚楚可怜,是最能打动男人心的模样。“皇上训斥,臣妾自知行为有失,日后定当时时自省。臣妾只求皇上莫要因为臣妾生气,伤了龙体,臣妾百死莫赎。”
皇后见到云麒这般生气,心中一颤。但自己毕竟身居后位,掌管六宫,婷婕妤又是自己族妹,声调轻缓以安抚云麒浮躁的心绪。“皇上,这支青鸾步摇还是您在曼婷刚被封为婕妤时,亲手为她带上的。曼婷时常戴着,尤为喜爱,并不是有意打扰母后休息,只是心中爱重皇上的缘故。此次只是曼婷一时误察,念在她是无心之失,皇上就宽恕她吧。”
太后冷眼旁观,见云麒还是没有回应,知道他其实只是心不在此,并不是有心要惩戒南宫曼婷,慢悠悠地接过纹澜换过的一盏茶,“行了,又不是什么大错,何须这般告罪。既是无心之失,下次注意些便是。”
皇后见太后也没有回护的意思,也就不好再开口说什么,但是身为皇后的尊严也不允许自己低声下气地求情。云麒并没有看她们任何一个人,只是听得太后说话,晓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伸手接过婷婕妤手中的茶,也不在乎飘摇的茶叶,只嘬了一口,婷婕妤这才敢起身。
皇后眼见云麒心中有事,非常识趣地起身告退,“下月就是大选之期,臣妾还有些选秀的仪制要与内廷司商议,请皇上、太后容臣妾告退。”
太后点头,云麒依旧没有反应。婷婕妤也只有行礼告退,跟着皇后离开了福熙宫。
两人刚刚在宫门口停留,婷婕妤就委屈地流下泪,“皇后娘娘,皇上待人一向宽厚,若无错失,皇上不会疾言厉色。今儿是怎么了?自进入三月,皇上就未曾召一人侍寝,嫔妾悉心装扮,希望皇上垂青,可是皇上却只因一支步摇,对嫔妾这般训斥。嫔妾实在是冤枉啊。”
皇后瞪了婷婕妤一眼,心道:这女人怎么这么愚蠢,敢在福熙宫门前叫屈。然而口中却温言相劝,“好了,吸取教训,日后注意就是了。”
皇后上了辇轿,起步离开时若有所思地回望了福熙宫一眼,却见殿中的宫人全被赶了出来,似乎只留了一个跟在太后身边十余年的老宫女纹澜。
纹澜小心地扶着太后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太后一边顺手整理衣衫,一边漫不经心地叹道,“皇后的心思还是那么重,竟然利用婷婕妤来试探麒儿的心意。南宫家送进宫里三个姐妹,就数南宫曼婷最易受人蛊惑,南宫欣妍如何啊?”
云麒虽是心不在焉,却也听得出太后话中弦外之音,“母后放心,南宫一族即便是盘根错节,不好防范,儿臣也不会让他们手脚伸的过长。”
太后笑的云淡风轻,“前朝的事,哀家不管。后宫的事,却也有心无力。此次选秀,若是能有那么几个人,为麒儿解忧,哀家也就很满足了。”
云麒从未将选秀放在心上,也不指望能选出什么人尖子,只要能让他在后宫清净清净就很好了。
太后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了然,端起茶杯,少了刚刚的从容,带了点郑重,“先帝走的突然,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你,麒儿却没让先帝失望。云氏称帝已经三百年了,如今边疆部族心痒难耐、蠢蠢欲动,正值内忧外患的时候。”
云麒不以为然地应道,“母后不必费心,儿臣定不会让云族世代威名毁于儿臣之手。”
太后没有就此深谈,身在后宫的女人一定要懂得适可而止。静默了许久之后,太后率先开了口,“陌儿今日十六岁了吧。”
云麒手指摩挲着茶盏,喃喃道,“是啊!十六岁了。”
“上一次见到陌儿,还是六年前先帝弥留之际。”
“是啊,六年了,一眨眼而已。”云麒又心不在焉地呢喃着。
云麒低头盯着茶杯中色泽饱满的茶水,好像里面有她的倒影。“也不知道陌儿如今长得多么俏丽,但不论多少年不见,朕晓得,一定很美,一直都是。”
太后与云麒只有这一天会肆无忌惮地聊起口中的陌儿,但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云麒安静地想象着陌儿的样子,想象着陌儿的笑容,想象着她的一切。而太后却只是陪着他,不打扰他。如今宫中,记得还有一个陌儿的人,也就只有太后了,所以云麒只有在太后面前才会无所顾忌地想着她,偶尔提起,也知道会有太后在身边出声回应。
“若我不是皇帝,她不是长公主,她还会选择逃离吗?”云麒低声细语,疑问的语句,却并无疑问的口气。
只有这一句,太后不会回答,每一年云麒都会问,但是太后明白云麒没有问任何人,也晓得云麒并不希望任何人回答这个问题。
对月山上,最古老的一棵松树树枝,站着一位白衣少女。白色面纱遮住了半张脸,面纱迎风贴在她轮廓柔美的脸庞,胜雪的纱衣只用了金银双色线绣了几朵式样简单地雪花,身上并无一件配饰,束腰带上的带扣却刻上了精美的小鹊,曼妙的身姿一览无遗,泼墨般的发丝及至后腰,缕缕青丝恣意在山巅风浪中飞扬。深闺千金的淡雅气质与江湖儿女的豪爽英气相映成辉。但是,她一双明亮、深邃的桃花眼却充满无尽的沧桑、无限的惆怅。
她就这样倚在树干上,眺望着朝晖城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却望了很久。一只翅羽和尾羽都是金色的灵鹊在她的周围飞舞着,树林中又飞出一只银羽鹊,两只灵鹊碰到一起,在斑驳的树荫里戏耍着。一个追寻着银羽鹊的紫衣女子,在林中飞跃,几步停在了白衣女子脚下的树枝上。上下打量白衣女子,见她安然无恙,缓过气息。
“小姐,前面已经能看见青隆县了。芸紫已经安排好了客栈和马匹,过了青隆县,骑马三日便可入京了。小姐费心寻得的雪参,已由昭雪带入了帝都,众师兄妹明日也就可以到京城了。”
云浅陌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紫汐犹豫地开口,“小姐在想什么吗?”
“没什么可想。”徐徐传来的声音悦耳动听,却清冷淡漠。云浅陌踏出一步,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旋身落地,纱衣浮动,如梦如幻,金银羽鹊在她身边徘徊。云浅陌嘴唇动了动,抬脚走向山下。
紫汐跃下古树,起身问道,“你有听到小姐刚才说什么吗?”
树后转出一个蓝衣男子,眷恋地盯着远去的背影,摇头,“你耳力这般好,都没有听到吗?”“我只听到了‘十六岁’。”“今日可是小姐十六岁生辰,只是小姐不让我们为她庆生,太遗憾了。”“不,不是说这个。”
寂蓝收回视线,认真地看着紫汐,仔细地嘱咐,“马上要入城了,城中不比郊外,人多眼杂,入京之前这几日只有你在小姐身侧照顾。”
“你就放心吧。”紫汐环顾一圈山中树林,“寂蓝,你可知小姐为何特意绕道来对月山?这山上除了有年头的古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寂蓝又望向云浅陌优雅地身姿,“我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说的也是。”紫汐笑着应道,“我走了,你先去与冰蓝他们会合吧。这么多年没下山,大家都玩疯了。”
寂蓝偷笑,“有冰蓝在,哪儿敢。”
两人相视一笑,分道扬镳。
进了青隆县,驻足在若水楼前,紫汐从店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眼神闪烁的若水楼掌柜,“小姐,是这里了,芸紫的安排,不会有错。”
掌柜的看向门前气质绝代的白衣小姐,愣了一下,迎上前去,“两位小姐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芸紫小姐已经安排好了两间上房,请两位先到房中休息。”
掌柜讨好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马蹄声中,多而不杂,一听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云浅陌听到身边有人议论,“呦!这是莫家兄妹吧。”“啧啧,莫秋寒三年前承袭莫国公爵位。这回进京,听说皇上要封他妹妹莫秋灵为平阳郡王。”云浅陌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芸紫已经安排了饭菜,小姐,我们是先回房?还是先用饭?”
云浅陌扫了一眼若水楼的大堂,食客并不少,但是清一色都是男子,有的在讨论莫家兄妹,有的却偷瞄她们两个窃窃私语。紫汐见此,就告诉掌柜,“先上菜吧,我们在大堂用。”
掌柜的一听,脸上的慌张没有掩饰好,立马堆笑说,“两位姑娘风尘仆仆,何不上楼稍作休息。何况天色尚早,材料虽是早就备下了,但是做菜还得有些时候,而且芸紫小姐预定的都是需要下功夫的菜品。不如,做好了以后,给两位端到房中不是更好。”
紫汐毫不理会,上前准备坐在门前一处位置上。掌柜眼见不好,忙拦住,但又觉得理亏,连忙道歉,“两位对不住,这个,这个位置已经被预定了。既然两位想在大堂用餐,就只有这个位置了。”掌柜的指着角落的一处,“两位若是不愿意在房中用餐,那不如到二楼雅间如何?”
云浅陌其实并不在意在哪儿用餐,只是紫汐听到食客议论,又见掌柜的拦阻,来了倔脾气,“不必了,就这儿。”
云浅陌没有反对,直接坐了下来。紫汐用一双小孩子赌气般的眼睛瞪着尴尬的掌柜,“先上壶茶。”
掌柜无奈,只好连声应道,转去后厨催菜。店小二提了一壶茶,“两位小姐,请用。这可是上好的龙井,香着呢。”
紫汐拦了下来,“我们自己来,去准备菜吧。”“好嘞。”
紫汐给云浅陌倒了杯茶,听云浅陌问道,“寂蓝呢?”紫汐把茶杯递了过去,“他一个大男人,在城里照顾小姐多不方便,我让他去找冰蓝他们了。”
云浅陌不置可否,扬手揭掉面纱,露出一张绝世容颜。冰肌玉骨,脸庞娇媚,却英气勃勃,似气质华贵的贵族小姐,又像指挥千军的巾帼女将。清冷的表情,淡漠的黑瞳,一身白色配上这等面容,散发着拒人千里又心有亲近的气质。安静、冷淡的样子,仿佛此刻千军来袭、万马踏平都如眼前惨淡浮云。
云浅陌对食客的惊艳之声充耳不闻,纤纤玉指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紫汐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悄声说,“小姐,莫家兄妹进京,怕是京中不太平,国疆外邦近来也很不安分,这几年云氏王族一定会面临大灾难。小姐选择此时入京,我们心中放心不下。”
放下茶杯,云浅陌神色微黯,“这是我欠他的,我也说过会还。置之不理,于心不安。”
紫汐听不懂云浅陌话中含义,但是见她一脸阴郁,也不敢再说什么。紫汐趁着等菜的间隙,侧耳倾听堂中食客的低语,事情来龙去脉还不清楚,但是这里百姓尤其是女性心有忌惮的原因已经听了八九不离十,心里不悦。
店小二热情地上了四菜一汤,直愣愣盯着云浅陌。紫汐的眼睛越过小二的手肘看见有两个家丁走进店里,对着掌柜不客气地说着什么,掌柜满脸谄媚点头哈腰,而且尽可能地不让两个家丁注意到角落中还有两个妙龄女子。
紫汐猜到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食客口中的那个作恶多端的吕少爷的家仆,暗笑一声,有了主意。“小二,我们小姐喜欢热水,要那种刚烧开的滚热的水。”店小二不解地看了一眼白衣小姐,但是却是屁颠颠地去了后厨取水。
“小姐,贼人在眼前,要不要教训教训?”紫汐一脸地坏笑,却是因为近来三个月跟着云浅陌下山,在来京之前都会在一些好景致的地方逗留几日,并且允许他们游历山川美景,所以晓得云浅陌对山外俗世的态度。云浅陌对人冷谈,即便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师兄妹,心里虽重视,外表却也不过是亲近几分而已。而且云浅陌自身了解众位师兄妹,他们心地纯善,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只要是他们有兴趣又无意伤人,云浅陌一向放纵他们玩耍嬉闹。不仅如此,云浅陌内功修为很高,听清食客说话不是难事。云浅陌见紫汐兴致高昂,提筷夹菜,淡淡地说,“随你。”
店小二提着水壶,殷勤地来到两人身边,紫汐清清嗓子,“是不是热水啊?我家小姐要的可是滚热的水。”
店小二忙说,“姑娘放心,这可是刚烧开的水,还怕烫到小姐呢。”
柜台前竭力转移吕家家丁的掌柜恨不得飞过来给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两巴掌,两个家丁已经听到了声音,“姑娘?”
掌柜抢道,“两位,吕少爷要的菜马上就好,这边请。”
但是家丁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云浅陌,眼睛顿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这女的,长得够俊的。”“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少爷这些天因为那档子事闷闷不乐,老爷又让放走了府里的女人,少了不少乐子。这个,少爷一定喜欢。”“嗯,不错。”
两个人嘀咕着,带着色眯眯的眼神,吊儿郎当地向两人走了过去。她们旁边的几桌扔下筷子,赶紧躲开,但又没走多远,停在一边等着看热闹。掌柜暗叫糟糕,就算芸紫多给了几个碎银子,他也不敢当面为两人出头而得罪吕府。偏得当事人若无其事,该吃吃,该喝喝。
“小姐,不是本地人吧。今日刚到?”“我们少爷最是好客,姑娘不如跟我们到吕府做客,少爷一定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到吕府落脚,少爷为姑娘接风洗尘。”
紫汐拎着热水壶,倒了一杯热水,蒸蒸热气都看得见,指尖能感觉到杯的热度,满意的笑了,很有礼貌地对着两个家丁,“吕少爷盛情,但我们还是不叨扰吕少爷了。”
“哎!怎么能说叨扰呢。”“两位姑娘路过此地,肯在吕府留宿,那是我们的福气。”“是啊,我们少爷最喜欢为过路客提供方便了。”
紫汐天真地问,“真的吗?只是我们都已经付过钱了。”
“那算什么?我们少爷可以赠送小姐盘缠,只要小姐肯去吕府,就怕到时候小姐舍不得走啊。”
说着,家丁的一只手不安分地向云浅陌伸了过去。紫汐也刚好将倒好的热水递给云浅陌。两只手在云浅陌面前碰了个正着,满满一杯刚烧开的热水全洒在家丁手上,顿时红了一片,家丁疼得缩手,紫汐也吓了一跳,忙扔掉杯子,掏出手帕,边道歉边起身去给家丁擦手。可是紫汐起的太急,带动了桌子,放在桌边的热水壶落地碎裂,一整壶开水全浇在那个家丁身上,另一个慌张地后退躲开。家丁杀猪一样嚎叫着,紫汐惊叫着扑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擦擦。”紫汐拿着手帕慌里慌张地绕出桌椅,脚却绊到了桌脚,桌上的一盆菜汤弹了起来,直接扣在另一个家丁身上,汤汁从头浇到脚,一滴也没浪费。云浅陌轻拍桌子,把其他的菜稳在了桌子上,继续细嚼慢咽,自始至终眼睛都没抬一下。
在周围嘈杂的“完了完了……”“得罪吕家……”“这下惨了……”的声中,云浅陌却分明听到了二楼传来一声快意的嘲笑,声音来自一个女人。
紫汐受到惊吓一般,惶恐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家丁把头上的汤盆强取下来,猛地摔在紫汐脚下,吓的紫汐尖叫一声跳开。“你们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个在那边龇牙咧嘴的看到身上被烫出了水泡,这边这个气急败坏坡口大骂,“妈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吕府的人也敢得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掌柜眼见情势不好,心疼地看着一地的碎片。芸紫给了不少小费,让他们尽心照顾好云浅陌,所以掌柜一早吩咐了小二,给她们用的餐具都是店里的上品。掌柜心里算着这笔买卖赔了没,又要防止家丁再发飙,只好硬着头皮,“两位爷,两位爷,这两个姑娘是今天刚刚才到青隆县的,有眼不识泰山,请二位爷给在下一个面子,这小店小本生意……”
家丁一把推开掌柜,“你算什么东西,滚开。”“你个臭丫头,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紫汐吓的就快哭出来了,四周望望,也不见谁肯出来帮忙,只好向摔在地上的掌柜哀求,“掌柜的,砸碎的东西我来赔,求你帮我跟两位老爷求求情吧,你也看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的表情是快哭出来了,掌柜却是心里已经哭出来了,他这一摔撞翻一张桌子。家丁上前一把抓住紫汐的胳膊,“他算哪根葱,还敢管吕府的事。走,今儿非得让你这蹄子尝尝大爷的厉害。把那个也带走,给少爷乐一乐。”
另一个家丁张牙舞爪地向云浅陌走过去,紫汐一见,使了大力气挣脱了家丁,慌忙跑过去阻拦,“不关我家小姐的事。”
结果,紫汐跑的太急了,将伸向云浅陌的那个家丁直接撞飞了,紫汐反应倒是快,怕他踢到自己,向后一闪,狠狠地踩在身后那个家丁的脚上,手肘也是重重的击在他的胸口。两个家丁惨叫着撞翻了两张桌子,残羹冷炙、杯碗碟盘噼里啪啦地全砸了下来。掌柜的也咒骂一声,蹲在地上不起来,直拍大腿,砸了这些东西赔了买卖,还连带得罪了吕家。
紫汐不安地在两人之间踱步,看看这个叫骂的家丁,又瞧瞧那个哀嚎的家丁,最后愁眉苦脸地望向捶胸顿足的掌柜,问了一句差点让掌柜吐血的话,“这、这些是,他们打碎的。是不是,也要我赔啊?”紫汐哭丧着脸,转向云浅陌,“小姐,我身上的银两怕是不够赔啊。”
云浅陌这才抬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家丁,样子却是足够惨了,冷冷地只说了一个字,“茶。”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只有紫汐,嘟起嘴,泄了气,默默地走过去给云浅陌续茶,满脸委屈地埋怨道,“小姐,你可真没劲,我玩得正高兴,你都不陪我玩会儿。”
顿时大家都明白了,敢情这姑娘是故意的,是在耍着两个家丁玩。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笑,但是家丁的叫骂声却被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这笑声实在动听,笑的又是如此猖狂,云浅陌不免也抬起了头。楼上的凭栏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间门上挂着幽霞厅的雅间门前站着的女子身着淡紫色长衫,衣袂上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紫薇花,娇艳欲滴正象征着她的年纪。身边一个小丫鬟,担忧地扶着她,而她旁若无人的大声笑着,根本不在意此时的若水楼中只有她的声音。
两个家丁原本嚣张的气焰萎了下去,互视一眼,“她怎么还在这儿?”
那女子终于止了笑,钦佩地看向紫汐,对云浅陌也是另眼相待,由着小丫鬟搀扶走出幽霞厅,缓步走下楼梯,由衷赞赏道,“没想到,我居然能在青隆县看到这番景象,吕府的狗奴才被人当猴儿戏耍,当真大快人心。”
“你……”
家丁指着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子冷笑着,“怎么?要不要把我一起带到吕府去?吕少爷不是好客吗?正好,我的盘缠也不多了,也请吕少爷赠些盘缠上京吧。”
“你别得意,不过就是个秀女。”
云浅陌听得“秀女”,仔细打量了她上下,虽对家丁满眼不屑,但是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应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哪家千金。
“是啊!不过就是个秀女,吕家又不是没有,也不差我一个。怎么?到底肯不肯啊?”女子冷言嘲笑。
两个家丁吃了鳖,只是嘴上不服软,“你们等着,一定要你们好看。”然后,就甩头跑了。
女子鼻哼一声,转身望向端坐在桌的云浅陌,刚刚在楼上并未瞧得全貌,此时一见却发现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气质出尘,根本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亵渎的,那两个家丁见识浅薄,只看到她绝美的容颜。
掌柜的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位姑奶奶,你们得罪人了,吕府可不好惹。你们倒是离开此地就脱身了,我这儿可是祖传的买卖,我家根儿都在这儿,现在闹成这样,我该怎么办呐。”
那女子瞧不起掌柜的趋炎附势的姿态,只是说道,“他猖狂不了几时了。”
掌柜并没有在意这句话,紫汐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锭,抛给掌柜,“够了吧。”掌柜赶紧收下,却还是说,“几位还是赶紧离开吧,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知,我们就是惹得起的。”紫汐也没有客气,那女子更加喜欢紫汐了,也不在意云浅陌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笑道,“我姓杜,名为凌薇,我见姑娘气质不凡,有心亲近,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到楼上幽霞厅小坐?”
云浅陌站起身来,拱手道,“陌儿。杜姑娘盛情,却之不恭。”没有半句废话,只言片语,冷淡声中却听不到疏离。
杜凌薇浅笑,“我唤你陌儿,你却叫我杜姑娘,岂不见外。”“凌薇,如何?”杜凌薇侧身引路,“请。”
掌柜见她们丝毫不在意外界喧嚣,各自介绍起来,也只能摇头吩咐小二收拾残局。紫汐让他们再送一壶好茶到幽霞厅,也跟了上去。四人进了幽霞厅,紫汐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姑娘既是秀女,为何会在青隆县客栈逗留?”
杜凌薇眼见这个女孩不顾主子的态度,如此抢白问话,先是看着云浅陌,却见云浅陌并无不悦,有些疑惑。紫汐对云浅陌一向都是这样,在外人面前露出不懂礼节的一面,尤不自知,“刚刚姑娘跟那两个家丁说的话又是何意?”
云浅陌看出了杜凌薇的疑惑,心中想着,她虽有爽朗一面,却终究是在尊卑有别的教育中长大。云浅陌本不在乎,但眼见杜凌薇仍是在意,只好解释说,“紫汐是我师父收留的孤儿,自幼与我一同在山中长大,远离凡尘俗世,不懂规矩。与我称呼为主仆,实则是师姐妹,凌薇不必太过在意。”
杜凌薇了然,转而叹了口气,神情黯然,“我虽蒙皇上钦点选为秀女,但是家中只有舅父,虽不缺衣少食,但也称不上富裕。我提前来此,是因为青隆县有一处宅院,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原本是我的陪嫁。选秀旨意下达,舅父希望我能在入宫前将宅院卖掉,留些银钱在身上,入宫后也会方便些。再者,我有一位玩伴,她姓阮,名叫冰萱,就住在我家隔壁。三年前父亲过世后,我离开了此地再也没有见过她。听闻,萱儿也被选为秀女,就想着可以一起作伴入京。”
“你刚刚说过,吕府有一位秀女,莫不是?”
杜凌薇点头。紫汐脸色一变,回首望了云浅陌一眼,不敢置信地说,“秀女也敢抢?”杜凌薇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便是如此。紫汐接着说,“本朝制法,三年一次选秀,各地县府上报当地适龄女子的画像资料,由内廷司筛选后上呈皇上。不论皇上御笔圈中多少人,都被选为秀女,择吉日入宫殿选。被皇上看中就会封为宫嫔,若没有选中就会被留在御女苑,或是赐给王亲贵族,或是和亲时作为陪嫁。一旦被选为秀女,就相当于是皇宫的人。强抢秀女,可是死罪。”
杜凌薇盯了两人许久,不知该不该开口道出事实,事关女儿清白,出口自然要慎重。但是,此事已是沸沸扬扬,是不是从杜凌薇口中得知的差别,只在于看问题的角度而已。云浅陌对此事并不上心,静静地品茶。紫汐虽有好奇心,但知道分寸,别人不愿说的事情,不会强加追问。
杜凌薇眼见两人眼神清明,而她自己也需要宣泄的出口,悲笑一声,然后问道,“他们口中的吕府吕少爷,你们可知是谁?”
紫汐摇头应道,“不是乡绅恶霸吗?我听食客们都说他强抢民女、抢夺钱财、强占土地,好像还涉及人命。”
杜凌薇眼神复杂,试探地说,“他叫吕君武,是吕弘文的儿子。”
“御史大夫?”这句话是云浅陌问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云浅陌扯动嘴角,对紫汐说,“从三品,骠骑大将军南宫旭的学生,后宫昭容吕灵芸的父亲?”云浅陌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叙述了吕弘文的身份。紫汐点头,对云浅陌说出的吕弘文的关系网确认,“是,没错。”
云浅陌轻描淡写讲出了吕弘文的官阶职位,也道出了吕弘文的身份背景,表情却依然不动声色,浑不在意得罪了当朝权贵。杜凌薇心中开始揣测云浅陌的身份,同时知道此二人可以相信。
“青隆县的县令王生,就是巴结吕弘文才得来的官位,对吕君武自然是马首是瞻,对他的恶行权当没看见。吕君武是年前才来的青隆县,他看中了我家宅院想要霸占,看管宅院的老管家被他们打了出来,见到去讨好吕君武的王生,上前喊冤,结果被王生拉走上了杖刑,将人活活打死。”
紫汐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但是没有打扰杜凌薇。
“我家隔壁便是阮府,萱儿与祖母同住,日日能听到吕君武抢夺来的女子的哭喊声。萱儿想写信给我,但是一听是给被吕君武强占的宅院的杜家送信,竟然谁也不敢接。青隆县人心惶惶,有女子的人家每日都担惊受怕。月前,吕君武想要扩建宅院,就要强拆阮府,结果见到了萱儿,对萱儿起了色心,将她掳到了吕府。正巧,那一日选秀的名单下发至各个县台府衙。王生见萱儿的名字在册,到吕府通风报信,吕君武也知道此事严重,将萱儿软禁,派人给吕弘文送信。后来,吕君武把抢来的女人都放走了,只是不肯放了萱儿。”
杜凌薇停了停,缓口气,鸾儿递了口茶给她顺气。“自我知道被选为秀女后,给老管家和萱儿的信件石沉大海,不见回音。我心中不安,便提前来看看。十日前,当我看到面目全非的青隆县真是不敢相信,就连萱儿的祖母也被迫害,却因萱儿不在,只能在县里的义庄。我于心不忍,请人厚葬,替萱儿尽尽孝心。唉!萱儿祖母待人和善,我将老人家殓了之后,阮府有些仆役还前去吊唁,我也是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些事,只是不知道萱儿如今怎么样,实在是担心。”
云浅陌看到她眼神不定,“似乎还有内情?”
“我曾经到县衙去告状,王生知道我是秀女,对我避而不见。我在县衙等了三天,居然见到了来此巡查的隆州刺史袁大人。”
云浅陌看向紫汐,紫汐回答说,“袁文昊,去年年初才擢升为刺史。他是程轻云程太尉三年前收的弟子。”云浅陌挑挑眉。
杜凌薇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们,“你们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云浅陌没有回答,也没有找理由搪塞,只是没有理会。杜凌薇见她不想说,越发觉得她的身份特殊,接着说,“既然你们了解,那么想必也知道,袁大人与刑部尚书颜大人是师出同门。袁大人也没有让我失望,不仅亲自听了我的供诉,还说他就是为了查办吕君武才来的。”
“你认得颜晟睿?”云浅陌在杜凌薇的眼里看到了些许亮光,映得她的眼睛明亮动人。
“我与颜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对于他的为人信得过。我也敬佩颜大人的学识胸襟,袁大人既然同为程太尉的学生,自然不会差的。”杜凌薇脸颊微红。
云浅陌用茶盖拨了拨茶叶,轻声问,“恕我冒昧问一句,凌薇,你的父亲可是原刑部尚书,杜文韬杜大人?”
“你?你怎么知道?”
紫汐替云浅陌做了回答,“你的父亲是三年前过世的,那个时候颜晟睿是刑部侍郎,与你父亲交好。若只是几面之缘,你不至于如此信任他,连带于信任袁文昊至此。”
杜凌薇羞赧,极力辩解,道,“你们别误会,我们确实只有几面之缘。”
“凌薇,你父亲有功于社稷,你若不想入宫,是可以上报恳请的。”
杜凌薇没有听明白云浅陌的意思,眼光却很坚定,“我是自愿入宫的。”
云浅陌凝视着杜凌薇,目光带了些严厉,“那么,我要提醒你。在宫里,有如此之心,一旦有失,你的下场会很难看,任谁都救不了你。”
杜凌薇这才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苦笑着,“陌儿,你的眼睛居然如此锐利,不过寥寥数语,竟然能看出这么多。”杜凌薇叹息,“你放心,我虽倾慕颜大人风采,但早已断了念想。”
萍水相逢,言尽于此,多说只能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