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羽》姑射山

3、美人计

　　第三章

　　对于叶弥生来说，这顿饭吃得很是艰难。

　　捞月阁是C市的老字号，海鲜做得极好，张婷丽是这里的常客。

　　菜全都上满的时候，裴嘉才到包厢。

　　他穿了一件象牙白的亚麻衬衫，浅灰色的休闲裤，表情很轻松，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张婷丽给他盛了一碗汤，“下午和王奇去打球了？”

　　裴嘉点点头，看向叶弥生，微微凝眉：“怎么打扮得这样成熟？”

　　叶弥生正在剥虾，闻言，手一松，虾啪嗒一声掉到酱油碟里，溅起几点油渍在桌布上。

　　她垂眼，心里委屈。

　　说好的闪亮登场呢？

　　太伤人了。

　　张婷丽瞪了他一眼，“哪里成熟了？！弥生都21岁了，就该好好打扮打扮。你还想让她天天穿高中校服呢。”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叶弥生上高中的时候，个子窜得很快，初中的衣服都穿不了了。

　　裴嘉毕竟是个男人，又时常不着家，根本没发现这件事。
　　叶弥生手里零花钱有限，也不敢自己买衣服，只能来来回回穿着学校的两套校服。

　　后来还是张婷丽发现了，把弥生接来和她住了一个月，回去的时候，弥生带了整整三箱子的衣服。

　　裴嘉知道自己在女人的这些问题上，是说不过张婷丽的。
　　故而只是伸筷子取了一只海虾，剥好了，夹到弥生碗里，“一恍都21岁了，真快。”

　　叶弥生点点头。

　　她明明已经二十一岁了，可到了他面前，却总是变回那个怯懦，迷茫，失措的小女孩。

　　在叶弥生五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就因为飞机失事去世了

　　记忆中，她的妈妈时常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个累赘。而她，也天生学会了看人脸色，生怕哪个动作惹得妈妈生气。

　　她从小就没有爸爸，在幼儿园里，她就时常被嘲笑是“没有爸爸的小孩”。

　　她记得自己有一次憋不住，问过她的爸爸在哪里的事，被她妈妈狠狠打了一顿，从此，她再也不敢提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一天的记忆甚至到现在还可以在她的脑海中鲜活地回放。

　　她从幼儿园回家，发现家里来了很多大人。有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女人看到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抓得她生疼，然后她听到有人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妈。”

　　从那一刻，她知道了，她那美丽的，淡漠的母亲，永远消失在了天际，不会再回来。

　　她的妈妈是孤儿，没有任何其他亲属，而她也变成了孤儿，只能被送到福利院去。

　　她在福利院呆了半年后，裴嘉收养了她。

　　他说他是她妈妈的学生，他说以后，他就是她的爸爸。

　　她急促地点头，生怕他走掉，他笑得这么温柔，她太想跟着他走了。

　　何况，他会成为她的爸爸。

　　以后，她就是有爸爸的小孩了。

　　这之后，她和裴嘉过了一段清苦的日子。那时候的裴嘉才刚刚大学毕业，薪水很是稀薄，还要供她念书，故而生活总是很拮据。

　　但她一点也不在乎，裴嘉对她非常好，温和又耐心。

　　他会在睡前给她讲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她听得睁大了眼，根本睡不着，他只好叹口气，给她讲小兔子拔萝卜，这故事实在太无聊了，她马上就睡着了。

　　她那时候时常看到裴嘉下班后坐在画架后发呆，她记得妈妈会画画，没想到爸爸也会画画。

　　似乎是从她九岁起，裴嘉就变得特别忙，而他们也从租来的小房子里，搬到了奥海山庄的别墅中。裴嘉请了阿姨照顾她，还送她去学了芭蕾和小提琴。

　　裴嘉时常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一回来就是监督她的学业，她有些讨厌他了。

　　他身边也出现了一些女人，裴嘉让她叫她们阿姨，她就是不叫。她不想让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来做她的妈妈。

　　这些女人最终都消失了，只有张婷丽留了下来。

　　上了初中，叶弥生便去了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回家。

　　裴嘉依旧忙碌，他成为了画坛炽手可热的青年画家，有很多事等着他做。

　　她也渐渐长大了。

　　渐渐懂得了一些事。

　　渐渐知道，遇到裴嘉，她是多么的幸运。

　　吃过饭后，裴嘉和叶弥生一起回家。

　　车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怪异。

　　裴嘉关掉了音乐，侧脸看了看叶弥生，发现小女孩正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他道：“你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叶弥生轻声道：“挺好的。”

　　“为什么三年不回家。”

　　“你这三年也没有一个电话给我。”叶弥生几乎是下意识地顶嘴。

　　裴嘉的车开得不紧不慢，“你是觉得我不关心你？”

　　“没有。”

　　裴嘉有些伤脑筋，在他印象里，叶弥生总是乖巧的，柔顺的。

　　无论他要求什么，她都是点头应好，非常听话。

　　有时候出去应酬，饭局上有其他人说起自己的孩子青春期如何如何的叛逆，他内心竟有些隐秘的骄傲，他的女儿可是很乖很优秀的。

　　没想到她不是没有叛逆期，而是叛逆期来得晚，且来势汹汹。

　　他猝不及防地想到三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直到对面突然有刺眼的灯照来，裴嘉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前面有交警在查酒驾。

　　他缓缓停下车，打开车窗，温和地配合了交警的工作。

　　那交警原本看他车上挂着黑色牌照，开的是几百万的好车，面色又极清冷，还以为会很不好说话，看他如此配合，倒是开口打趣了他一把：“这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啊！”

　　“……”

　　车子再次启动，车上的气氛更加怪异了。

　　看着裴嘉结冰的脸，叶弥生忍不住想偷笑，终于也让他面对一下这样尴尬的场面。

　　裴嘉瞥了她一眼，发现小姑娘正咬着嘴唇偷偷笑，不再是刚刚那样直着脖子一脸倔强的样子，他竟心头一松，“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叶弥生再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看到他越来越沉的面色，忙正色道：“没有，没有，我是开心您驻颜有术，青春常在，宝刀不老......”

　　“没大没小。”听到她连“宝刀不老”都出来了，裴嘉禁不住打断了她，这三年她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弥生渐渐探得他的底线，发现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又笑着开口说：“那你有没有交过我这样年纪的女朋友呀？”

　　裴嘉放缓了速度，右手一伸掐了掐她的脸，“看来这三年你过得的确挺好的，简直无法无天了。”

　　“喂，我已经长大了，不许捏我脸。”

　　他望向她，眼中有淡淡笑意：“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叶弥生装作没看见他眼中淡淡笑意下掩盖的苦涩，配合他：“当然啦，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叶弥生这次回C市，是打算利用暑期在这里找一份实习。

　　她大学念的是市场营销，故而想投的也大多是市场营销，品牌策划，自媒体运营这样的岗位。

　　来之前，她投了简历给C市好几家公司，其中，以游戏发家的洛南公司给了她发了邮件，通知她今天去面试。

　　洛南公司旗下除了好几个APP排行榜上前几名的游戏，势头最强的便是洛南音乐这个APP，而叶弥生面试的岗位正是洛南音乐的品牌策划。

　　为了准备这个面试，叶弥生这几天在家收集了很多资料，包括这个APP的定位，目标用户，核心竞争力，同时她还用心研究了中国现今音乐市场的大环境，写了一份厚厚的竞品分析报告。

　　裴嘉有事去了北京出差，这几天一直不在。

　　她也乐得不见他。

　　面试时间在中午十一点，洛南公司离奥海山庄有一段距离，叶弥生九点半便出了门。

　　她站在小区门口，掏出手机，点开打车APP，也不知她究竟犯了哪家的太岁，十分钟过去了，竟然没有一个司机接单。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叶弥生深吸一口气，改叫出租车，十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司机接单。

　　奥湖山庄所处的位置本就偏僻，从门口走到山脚下满打满算要半个小时，更何况天气这样热，她又穿着高跟鞋。叶弥生热得出了很多汗，妆早就花了，她的心也是火急火燎的，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到洛南山庄去。

　　正当她握着手机，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旁。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穿着考究的西装三件套，仿佛不惧炎热。

　　尽管他戴着墨镜，叶弥生还是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云阳翛。

　　“云阳翛，云阳翛，云阳翛......”叶弥生一边一叠声叫着他，一边惊喜地向他跑去。

　　云阳翛却恍若未闻地径直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人高腿长，很快就和她拉开了距离。

　　叶弥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拼劲，一个健步上去拉住了他，“云阳翛......”她喘着气，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叶小姐，你太热情了。”

　　叶弥生知道此刻不是追求自尊的时候，只能厚着脸皮说道：“云阳先生，我急着去面试，可是一直打不到车，能不能拜托你载我到山下去？我到山下就可以打到车了。拜托拜托。”她双手合十，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

　　云阳翛想了想，气定神闲地说道：“不能。”

　　叶弥生简直无话可说。

　　云阳翛转身就要走，叶弥生忙拉住他：“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这里开车下去就只要几分钟而已，能不能帮帮我，我真的很急。”顿了顿，“我相信你会帮我的。”

　　有一位微博上很有名的恋爱大V曾说过，男人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生物，他们都希望被尊重和被需要，女人若是想要支配男人，必须学会给他肯定的暗示，转化成话术便是——我相信你会……

　　很显然，云阳翛也是男人。

　　当听到那句“我相信你会帮我的”，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为什么笃定我会帮你呢？”

　　叶弥生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很可惜，云阳翛并不吃这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态倨傲又冷漠，“没有人有义务一定要帮你，叶小姐。”

　　叶弥生觉得很丢脸，她虽然一向没心没肺，但也不至于如此不知羞耻。

　　她闭了闭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把高跟鞋脱下，拎在手上。

　　人行道上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炽热，赤脚踩上去的滋味可想而知。

　　叶弥生面无表情，如女勇士一般走着。

　　下山的路，道阻且长，叶弥生觉得自己被太阳晒得晕，同时，脚底疼和烫交杂在一起，让她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车经过她，云阳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上车吧。”

　　“不用。你没有义务帮我。”她看都不看他，直接往前走着。

　　“上车，你要中暑了。”车跟着她。

　　云阳翛声音很温柔，和刚才的冷漠判若两人，“我的确没有义务帮你，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弥生不看他，“不答应。”

　　云阳翛笑了：“叶小姐，你应该不想面试迟到吧。”

　　“不关你的事。”

　　“叶小姐，我请求你上车。”

　　叶弥生打开车门进去了。

　　云阳翛径直把她送到了洛南公司。

　　路途中，他非常绅士地拿出了车上的湿巾递给叶弥生。

　　叶弥生拿手机前置相机照了照自己，妆花得一塌糊涂。

　　眼线被汗晕了，大概又被她用手不小心蹭到，一团黑乎乎地盘踞在她眼上。

　　想到自己刚刚对云阳翛用美人计，他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叶弥生不由想打开车门直接跳下去。

　　她拿湿巾把脸上的残妆全擦干净了，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想到是去面试，素颜不太好，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支豆沙色的口红，仔细地涂在双唇之间，再抿了抿唇，这一抹温柔的红瞬间点亮了整张容颜。

　　她收拾自己的时候，云阳翛一直很安静，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她，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探究，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需要我答应你什么？”想到刚刚他说的话，她忙问道，她一向不愿意欠人人情。

　　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他扶着方向盘的双手，那双手一如初见，修长纤细，如羊脂美玉。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片刻后，她听到他的声音：“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饭。”

　　叶弥生有些狐疑，这么简单吗？他可不像是如此容易满足的人。

　　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她一口应下：“没问题，我请客。你喜欢吃什么？粤菜，日料，还是西餐？我知道海边有一家餐厅，牛排做得非常不错。”

　　云阳翛似乎对牛排没什么兴趣，他随手敲了敲方向盘，轻声道：“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车停了下来，洛南公司到了。

　　叶弥生真挚地向他道谢，打开车门下车了。

　　没走两步，听到云阳翛喊她，“叶弥生。”

　　叶弥生回过头，看到他打开车窗，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走过去，看到他很认真地端详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

　　“怎么了？”

　　云阳翛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在她猝不及防间，苍白纤长的指尖划过她的嘴角。

　　云阳翛的手很凉，那触感在她的嘴角上迟迟不肯消散。

　　叶弥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阳翛，云阳翛摊开手，她看到了他指尖上那一抹温柔的红。

　　“祝你顺利。明天见。”

　　他合上车窗，很快启动车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