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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冰蝉蜕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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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胡乱洗了个澡就出来了,这小盆不比翠微湖,困的我极其不快,只能站立转身,连舒展胳膊都没空间。人真是的,盖房修院围困住自己不说,洗澡也弄个圆形不漏水的木栅栏护着,天生没安全感的动物啊。
丫鬟捧了好几套衣服让我自己挑拣。我一看,每件无不彰显华贵奢侈,不是镶金边绣银花就是大杂花牡丹配绿毛鸟。不由皱起眉头:“有没有别的了,这种花纹我不喜欢。”我从前老是嘲笑花花那一身花皮,要是花花得知我居然走了她的路线,恐怕牙都要笑没了。
那丫鬟有十八九岁,眉目端庄,看样子很是老练,这时候也不免为难起来:“小姐,这都是你失忆前爱穿的,奴婢一直替你收着,你看能不能先将就,改日再去做几套新的。”
“我以前很喜欢的啊?那你先给我穿上吧。”反正花花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又咋样,笑掉大牙看你怎么咬人。我随手拿起一件水绿色散落绣着织银白蔷薇花的,示意她给我穿上,她一愣,好半天明白过来,伶俐地给我穿戴起来。
我转头对着镜子自照,镜中人墨黑柔顺的湿发齐腰,肌肤皎白含晕,朱唇艳若桃瓣,一双杏核大眼清澈堪比脉脉秋水,再配上这身华服,的确一副倾国倾城貌。隐隐又觉得与沉睡的西凉有所不同。苦想了半天,觉得也不奇怪,睡着与醒着本来就不一样。
“聪灵的眉目,飞扬的神韵,以前在小姐身上可从未有过……”旁边的丫鬟看着我,痴站在一边,喃喃道,“除了模样,小姐完全像变了个人。”
我被她这么一夸,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正想拉着她问问有关西凉的事情,河马大婶的大嗓门又在屋外炸开了:“二夫人还等着小姐去请安,问秋你手脚利索点,磨蹭什么呢,这莫府的工钱难道是白给你的不成。”说完恨恨拍了下门。
那丫鬟脸上一红,忙按我坐下来,要给我绾发:“二夫人那边得罪不起,小姐还是别怠慢了。”
我摆摆手,拦住她,捧起镜子自恋地看了又看:“听说头发不干就梳起来容易生虱子的,你告诉李嬷嬷一声,如果二夫人不想自己那颗高贵的头颅也爬满虱子,就请她再等会儿。”
我故意说的大声。料想李大婶那双顺风河马耳定然听得一清二楚,不出所料,外面冷哼一声大步走开了。问秋觉得不妥,担心道:“小姐,你一向不喜欢二夫人,但不曾如此针对她,你现在的做法,奴婢实在不能理解。”
“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失忆的人无所畏惧,或者当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随口拿以前听过的谚语敷衍她,见她仍有疑惑,只好循循善诱道:“你知道我失忆了,不懂该怎么做,你把知道的事说我听听。”
只要是雌性动物都具备八卦的潜能,问秋也不例外。虽然她以前只负责看管西凉的衣物而非贴身侍女,她的八卦新闻一点不比别人少。也难怪,这深闺大院,要是没点娱乐,叫人怎么活啊。
莫西凉,现在的我,也就是传说中患了怕光症的莫家二小姐。她的石榴裙下曾经匍匐了无数个虔诚的仰慕者。他们或是与西凉有过一面之缘,或是从未蒙面,只是听说。哪怕是听说,传言自有催眠人心的力量。
真实的莫西凉,善舞,美貌,并且孤高。她跳舞,是兴致所趋,不是为了跳给别人看。她寂寞时,跳孤村流云,她悲伤时,跳泣血鹃啼,她遐想时,跳商略黄昏。
她开心时不跳舞,也少有开心的时候。唯一的乐趣是编纂乐谱和排练舞蹈,在太阳光线不强烈的天气里,穿繁复精致的衣裙,在树下自顾自地跳。
如果一直这样,莫西凉或许会继续孤单地跳下去,由莫府的小姐跳成某某府的少夫人,平平淡淡走完她舞者的一生。
然而,三年前她的及笄礼上,一位客人的话打乱了她的人生轨道。
莫家是姑苏望族,经营各项产业,又乐善好施,在江南一带颇有地位。莫家小姐的及笄礼虽然没有大肆操办,仍有不少权贵揣着各式心思来观礼。
待之礼毕,众人要求西凉献舞一支。在场的多是西凉的叔伯辈,莫老爷的莫逆之交,西凉不容拒绝,当场跳了支平沙落雁一饱众人眼福。但听人人都称绝,唯有一位客人在人群里叫道:“二小姐此舞妙哉,不过你若是见识了画风楼的燕辞姑娘,就会觉得知音难求了。”
众人掉头一看,发话的是二夫人的侄子吴良才公子。不知道是谁请他来此,倒大大方方坐在一旁饮酒,嘴里还说出这样没体面的浑话来。皆一笑置之,没当回事。
这话听在西凉耳内却是极大的侮辱。她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将青楼女子放在眼里,更何曾被人拿来相提并论?那吴公子当着众人的面点其死穴,她当晚就气倒了。
几日后大伙儿便听说二小姐患上惧光症,不得见人,终日呆在漆黑的房间,只留贴身丫鬟探春一旁守候。后来莫老爷请来崂山老道为其看病,当天晚上就用轿子抬出门,送她到偏远山寺静养去了。
我听问秋说到这里,心中感叹,还是像咱一样脸皮厚点的好,受点讽刺就伤春悲秋,每天不知道要寡欢死多少人。当年我笑花花长的像条丝瓜,人家二话没说扭上来冲咱圆圆脑壳就一口,多实在啊。虽说受害者是本小蛇,我仍然要为她鼓掌,这才叫敢爱敢恨、真情流露嘛,要是它憋着一肚子气泪嗒嗒跑开,指不定会换来我在背后更毒舌的攻击。
人往往喜欢在他人的伤口撒盐,乐见别人痛得死去活来,这都可以说是天性了。我们蛇比之更甚,你软弱的像翠微湖底的臭泥巴,咱就把你搓圆搓扁,肆意蹂躏到觉得你香为止。当然,你要是坚强的好比凤凰山顶那座千古磐石,得,咱打不过你躲你还不成吗?
奇怪的是西凉不是死了吗,怎么人人都当她治病去了,埋在地下不见天日忍受蛇鼠蟑螂也能治病啊(同胞们,请容许我暂时把我族跟老鼠小强算为一类)。
我听到问秋提起那位贴身侍候的探春,吩咐道:“你把那个探春找过来,我要再打听些事情。”
“小姐忘了,探春是随同你一道去静养的,你这次回来没带着她,奴婢还觉着奇怪,”问秋回道,想了半天又说,“今天接小姐回来的几位家丁护送老道士回去,老爷怕他们来回奔波辛苦,赏了一大堆财物让他们各自在鲁州安家呢。”
昏,老爹真会过河拆桥,略知一点皮毛的人都给打发了。家丁甲胆小怕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就算了,另外三位壮士要留在府里干活该省多少劳动力啊。也不知道河马大婶可有婚配,不然那三人中随便哪位都能跟她凑成一对,别提多有夫妻相了。
我心里打着小算盘,那边厢又来催了:“小姐收拾妥了吗,老爷在厅内等着呢,两位小公子也嚷着要见姐姐。”这回换了个小嗓门传话,说话也客气多了。
来到大厅后,老爹已经跟一位半老徐娘坐在上座了。我看了她一眼,刚想说话,一个六七岁的小人儿已经扑过来了:“姐姐姐姐,你可回来了,清儿想死你了,你给我带啥好玩的没有?”
这小人儿是西凉的弟弟吗,邋里邋遢还挂着两条鼻涕虫,把我一身衣服当破布似的直用脸蹭。神哪,你是毛芋投的胎吗,怎么你那毛芋一般的小脑袋瓜上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呢。
“西凉啊,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西清,你娘走后原是你奶奶带着的,如今先由李嬷嬷照顾。”老爹自发当起我的记忆恢复员,又指着毛芋头后面一个干干净净四五岁大的小男孩说,“那是你小弟西江,跟你大姐西泠都是你二娘所生。”
那小孩甜甜叫了我声二姐,站在一边再不说话。我把黏在我身上的毛芋头弟弟摆到椅子上,先去给那半老徐娘见了礼:“西凉虽然失忆,但是二娘从前对我的好是万万不敢忘的,来日方长,女儿定当好好孝顺二娘。”我来时就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因而这话说的极溜,以至于二娘全身僵了一下。
见我定定注视着她,忙含着笑意答道:“你能这么想二娘也替你高兴,你这一病已有三年,这三年我跟你爹没有一天不牵挂你的,现在可好……”说着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垂首擦泪,好一副慈母忧女的感人画面。老爹也深有所触,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都累了,改天我们去石湖赏月,顺便给西凉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