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词话》河西碧梧桐

2、白蛇许仙（上）

　　日上正空，我从桃花满绽的树上醒来。一条跟我同色的毛毛虫大摇大摆地经过我面前，费力地啃起一片嫩绿的新叶。
　　我一扫尾巴，将它打落到树下徘徊的猫咪头上，那只可怜的花猫莫名其妙的抬头看看，转眼间眼睛发亮，充满嗜血的味道。它一定是看到我了。
　　很久以前，这只猫就以翠微湖边的花斑老虎自居。这附近没有它的天敌，它也不捉老鼠。翠微湖多的是傻不愣登的鱼，每天它只要将尾巴伸到水里，就会自动有鱼上钩。此法百试不爽。
　　这只猫看来很渴望尝尝新鲜，既然自己是老虎，自然需要有一条龙来给自己做陪衬。而这条龙，目前就处于它的头顶之上。它有的是时间，不介意跟我来一场惊天动地的龙虎斗。
　　我示威地对它吐舌头，它显然被激怒了，撅起屁股，双爪搭在树干上预备进攻。就在它做完预备动作后，我嗖的一下从树上窜到下面的湖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了猫咪一身，它受惊的竖起了汗毛。
　　我不是怕它，只不过担心它被我不小心射出来的毒液弄伤而已。如果它现在跳下水再与我单挑，我愿意乖乖的配合它。
　　“阿娘，是蛇哎，好可怕。”一个垂髫小儿指着我尖叫道。真不巧，刚才纵身一跳的危险镜头居然被小孩子捕捉到了。
　　“怕什么，它是因为害怕你才躲到水里去的。前阵子先生不才教过你打草惊蛇的嘛，就是这种效果。”那位身材貌似茶壶状的母亲不紧不慢教育道。好家伙，拿我做现身说法。
　　我沉入水底，判断了方向，迅速从另外一处上了岸。今日我要赶到石湖，今夜那里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有无宴会于我倒不太重要，去探望我住在石湖边的一个发小才是正事。几日前她不小心被船桨刮到，行动成了问题。
　　我到达的时候她正趴在一根枝桠上出神地眺望远方。她的眼神炽热无比，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我纳闷一向小心翼翼的她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的笛声催眠了我。她幽幽地说，每日我都要游到石湖对岸看他，他的眼睛比传说中海水还要幽深苍凉，我情愿溺死在里面。
　　原来如此，他一定是个人，因为我的同胞们谁也不会吹笛。我一点都不想安慰她，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她突然哀求我，你今晚代我去看看他吧，我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我无力的同意了。我最大的弱点是太具同情心，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有始无终。当我游到一半的时候，我被湖面上画舫的乐声吸引住了。
　　一个白衣素裙，沉静如水，一个青衣绿衫，面容如花，唱的正是青白二蛇游湖。那白衣的旦角挥着水袖顾盼左右的唱：“水柔柔山盈盈，春日西湖最多情。断桥粼波不曾断，相思树下系红绳。见那生低首移步过断桥，全不把湖光山色着意瞧。这满湖春色都绿了，难道说这春风尚未吹绿你心苗。”
　　青衣旦接口妖妖娆娆道：“春光无限好，莫辜负青春年少，流水落花春归早。”眼波横流，愣是比白蛇妩媚上几分。
　　看官们皆是流连烟花地的富家公子，身边簇着桃红柳绿，看戏曲不过是附庸风雅，此时全把注意力集中到青蛇身上。一个蓝色锦袍长相尚算端正的公子笑道：“瞧瞧这青蛇，索性改了戏文，让青白二蛇来一段万艳窟从良记吧。”
　　立即赞同声大起，男男女女笑成一片。我暗道荒唐，正想离开，坐在角落品茶的一个年轻人说道：“吴兄的奇想着实令人惊叹，只不过此处正对凤凰山，切不可亵渎了二位神灵。”
　　凤凰山是白蛇的故地，众人一听也是，复催促二人继续接着唱。我见那位公子温雅不凡，身边亦没有解语花陪伴，一番话既轻松避免了戏台上人的难堪，又未得罪旁人，便多留意了几眼。
　　细看之下竟发现他生得一双墨黑有神的晶亮眸子，眉宇轩昂，举止投足间丝毫没有南方男子的脂粉之气。
　　他听完一阕，竟然移步走到船沿，向下边看过来。水波清澈，他或许会看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的我，他眼光扫射过来时我下意识的往水下躲了躲。
　　“实指望夫妻恩爱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看断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他站立许久，反复念着这几句戏词，全然忘却身后的喧嚣繁华。
　　台上是戏，台下依然是戏。生活中成全不了的就搬到舞台上，倘若还嫌不够摧心断肠，舞台上再扮演圆满的缺失。怕又是一个情场受挫的失意男子。
　　“西凉啊，你真傻…”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他长叹一声，喃喃说道。我一颤，努力看了他最后一眼，奋力掉头游去。
　　那女子，为什么也叫西凉？像是受到了莫名的侮辱，我的胸腔里充斥着怒气。我究竟是在嫉妒人类的深情，还是在怨恨我不是人类西凉？
　　毫无方向乱游一气，冷静下来，才发现差点误了事。赶到对岸时，已近黄昏，四周静寂无声。我沿岸询望，并没有见到吹笛的书生。
　　石湖的对岸分布着大小村庄，不知道我一家一家去寻能不能找到。我正胡思乱想着，一阵悠扬的笛声由远至近。我欣喜望去，那发髻高梳的青年男子可不正是我要找的人。剑眉高鼻，眼睛深邃，望之舒然。
　　笛声欢快跳跃，他看来心情不错。我听了一会儿，只觉心酸异常，那边厢为了听他一曲跋山涉水，性命堪忧。而间接的肇事者却在此悠然享乐。我潜上岸，接近他，准备在他单薄的身体上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印记。说来谁不是无辜的呢，我西凉又不是明是非，懂道理的书香女子，犯不着为建设自己的良心工程添砖加瓦。
　　就当我已经嗅到书生身上清淡的竹子香味时，他突然停止吹奏，转身叫道：“飞萱妹妹，你终于来了。”
　　被他唤作萱妹妹的来人笑盈盈接口道：“看清楚，我才不是你的飞萱妹妹。”她一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十四五岁，眼睛笑起来像弯月一样，十分可爱。
　　书生脸上红白一阵，结巴问道：“那萱妹妹她，她派你过来，可有何事。她的意思是？”
　　小丫鬟脸色一变，收了笑意回道：“表公子，小姐派我过来，希望你能够忘记与她的从前。她已经想通了，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最后能够在一起也未必幸福，望你自己保重。”
　　书生如受晴天霹雳，半晌才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倘若她当面对我说清，我必再不纠缠。”
　　丫鬟垂首说道：“你日日在此吹笛，小姐听在耳里，念当心里。真对你说出这话，她又怎么忍心。可是，老爷的话她不能不从，她说，你只当这世间从此少了个施飞萱，多了位吴家少奶奶。”
　　“她真的要嫁那个吴少爷，他一向混迹风月场所，飞萱清清白白一个人怎可被他糟蹋。”书生愤然，言语中多有不堪。
　　“有什么办法，老爷是铁了心要与吴家结亲。今日吴公子去石湖游船，若非老爷有事在身，多半也要赶过去巴结的。”丫鬟无奈说道。
　　他二人续续又说了些话，丫鬟急急回去复命，独剩书生一人黯然神伤。我大体了解了经过，心道传说中的吴公子难道就是今日画舫上所见的那位。回想起来，那人的言语的确十分出挑，似乎也是受过优良教育的模样，然而心术却不太端正。
　　他的夫人，除非胸襟比海洋还要广阔，或者胆子比老鼠还要小，不然是绝对受不了这种胡闹的丈夫的。我一边为那对鸳鸯扼腕，一边替我痴心的朋友不值。人家吹笛是为了讨得佳人回心转意，你作甚搅和进来。
　　趁书生失神，我凑过去张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扭身落荒而逃。身后半分动静也没有，回头一看，他居然一动不动，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朵决绝的微笑。
　　我的毒有含笑半步颠的功效吗？或许吧。我的身子一接触到水，神智也立刻清醒过来。什么含笑半步颠，他这是一心向死啊。
　　再赶过去，人已经不在了。我四处遍寻不着，只好打道回府。

作者有话说

　　自己也觉得玄乎了，这条蛇不但非色盲，并且视力嗅觉也极佳，哎呀，感觉不是她要变人而是她本身就是人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