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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得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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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十年春。雨洗长空,夜凉如水。禁中尚还湿润的青石路上,一名绯袍黄门步履匆匆。脚步声渐往右掖门去。
只见他出宫门后即跃身上马,奔西边晋王府而去。三更时候,几名官员方处理完公务,出衙门便看到中贵人许籍策马驰奔于迎鸾街上,还未出声问候,就飞快过去了,只见得翩飞的衣角。
晋王祁岑此时尚未歇下,正倚着凭几看书。有扣门声,而后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唤道:“晋王殿下。”正是许籍,竟是从晋王府高墙飞跃而入的。
祁岑没有动作,只是淡淡问道:“许都都知何事”许籍立着,面无表情,出口却是惊天之语:“皇上驾崩了。”“哦”祁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疑问声。许籍咬了咬牙,重重跪在地上:“奴才愿意辅助殿下。”
祁岑冷哼一声,然后挥了挥手。一柄匕首瞬间贯穿了许籍,可怜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没了声息。祁岑起身下榻:“阉竖不足为信。”顿了一会儿:“摒挡了。”暗处出来一个黑衣男子,正是刚才击杀许籍之人,扛了尸体走,地面上竟无一丝血迹。
而这一系列动作发生之时,旁边侍立的奴婢们,神色淡定,如若罔闻罔见。祁岑起身,着女使换了便服,对门外吩咐:“召集人马,入宫。”
坤泰宫内一片肃穆。穆皇后引着皇太子祁文殊,伏在御榻之侧抽泣,一干奴婢也跪在地上跟着抹泪,一副哀戚戚的景象,独皇上平日最为亲信的都都知许籍影踪全无,原来穆皇后派他去召尚书令穆知礼来商议。
忽而有侍卫急匆匆来报:“晋王带兵入宫了!”穆皇后登时感觉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厥过去。时间似乎凝滞在此时,外头火光冲天,晋王立马兵前,如若神降;殿内沉默静谧,众人神色不一,各怀心思。
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先扯着尖嗓子喊到殿下千岁,众人才如梦方醒,齐齐跪下,口呼千岁。祁岑着皂纱折上巾,月白袍,白罗带,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令人心生畏惧。
穆皇后怔怔的望着他,锋锐的指甲掐的手心几欲渗血。皇上死得突然,只留了两句话:立太子,诛晋王。晋王祁岑,阁中未嫁时她就曾听闻过,待到初见时,她已是大封皇后。
降瑞节皇上寿辰,晋王竟受特许与皇上一同饮酒,金卮清酒,绯袍罗带,大殿里金碧辉煌,纹章闪烁。却好似只有他端坐之处明星荧荧。乐工歌声忽急忽缓,她也随之坐立难安。
此后,便是蔓草一般的无尽相思。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但她是大封皇后,是他的皇嫂,而他又根本不知她竟怀着这样的一副心思。
可是就算是她心慕晋王,如果晋王今夜没有入宫,她也一定会痛下杀手,她首先是皇后,是母亲,最后才是一个女子。
祁岑并不知道此刻穆皇后内心的动静,就算知道了,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他拾级而上,步履稳健,既不悲痛,也无喜色。“皇嫂。”他淡淡地招呼,没有行礼,便直接来到皇上床前,撩开帐慢俯视皇上——他的皇兄。
先帝为人严苛冷肃,皇子之间没有什么兄弟情谊,即使是一母同胞。皇兄长他十二岁,早早封了太子,起先待他的确实是真心真意的好,直到他聪警渐露,又随先帝征夷,才渐渐在心里带上了嫉恨,哪怕他尊位既定。
就在祁岑出宫受封的第二年,先帝驾崩了。随后不久他们的生母圣德皇太后不胜悲切,也随先帝而去。
太后生前曾单独召见过他,握着他的手哭泣,说:“孩儿,皇帝之妒,你拿它如何是好?且离开这权争。”
他毕竟是复杂纷争中生长的,又极聪警,心思深沉不可常语,皇帝的怀疑无法化解,便只能防备。几年来,他拉拢朝中重臣,将太子太傅的女儿送入宫中,成为他的一枚旗子,明面里,他备受荣宠却与世不争,乐意山水,享有清誉,背地里翻云覆雨,玩权弄朝。他对皇兄本无杀心,没想到皇兄居然就这么去了,皇兄身体康健,此般突然死去,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此时他无心追究,皇上急崩,皇子都还年幼,他这个晋王的威胁,不言而喻。若他不先发制人,便只能束手就擒。
祁文殊是皇上的嫡长子,今年才八岁,早慧聪敏。前头只有一个德妃生的儿子和一个贵仪生的儿子皆封在远郡,不成气候。哪怕皇上只晚去几年,他登基之路也绝必无阻,可是眼下,他看着他的皇叔,小手握紧。
三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言,殿内的奴才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皆伏于冰凉的地面之上,瑟瑟发抖。
良久,祁岑低沉的声音才道:“都平身吧。”然后他把祁文殊招到跟前:“久未见到侄儿,课业不知如何?”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穆皇后上前一步,方欲开口,祁岑又道:“皇叔来考考你,何为帝王之道?”祁文殊惊惧不解,却还是回答道:“帝王之道,莫尚乎安民。”
“何为治人之道?”“制之以财,用之以礼,丰年不奢,凶年不俭,素有蓄积,以储其后,此治人之道。”
“何为安国之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祁岑朗声大笑“皇兄总夸赞你聪明,一点不错!我即刻谴人召文武大臣入宫,明日便是你的登基大礼。来人,带小皇上下去准备。”
宫人们相互对视,不知如何是好。“还需本王多言?皇嫂,你也陪着去吧。”穆皇后一直立在旁边,此时才如梦方醒,牵着祁文殊离开,甚至都没有想过斥责一句祁岑的藐视礼义。
祁岑又将兵士分散各自把守宫内门路,然后在偏殿让人召来兰淑仪。
兰淑仪便是太子太傅兰穆清的女儿,虽是庶女,但容貌绝色,本来兰太傅将其赠许祁岑,祁岑却着力将她送入宫中,果然颇受宠爱,封至淑仪。
兰淑仪是个重要的耳目,消息通传之间也可见其心计深重,宫中的宦官内侍,是断然干不出弑君这等大事的,只有她,有亲近的时机,又有狠毒的心肠,只是她荣宠颇盛,弑君于她有何好处?
正思索着,兰淑仪来了。“殿下万福。”声如珠玉撞击之声,愁眉啼妆,色美态妖。照理应是祁岑先行礼,可二人都不觉得有何差错。“皇上驾崩之事,你知道多少?”兰淑仪脸上绯色退尽,仍强撑笑意:“殿下不想做万人之尊吗?”“果然是你。”
兰淑仪一下子跪在地上,“殿下,我不该擅作主张。”祁岑慢慢走到她跟前,“本王先来觉得你是个聪明的,还是想错了。回去吧,明日便是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兰淑仪惊愕地抬起脸,而后起身告退。离开时在台阶上跌跌绊绊,要人扶着才勉强行走。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施了胭脂的脸上斑斑驳驳。
她本以为皇上死了,晋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她有着功劳,又有着此般容貌,晋王一定会予她恩宠。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尽是这种结果。她没有子嗣,会落得怎般境地?
祁岑看着兰淑仪步若折腰,柔若伏风的姿态,心中没有一丝涟漪。这女子野心够大,却不够聪明,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不一会儿群臣毕至,皆伏于台阶之下哀泣。内侍宣读皇上手谕——这自然是祁岑写的。而后祁岑带头行礼,百官叩拜。
祁文殊愣愣地接受拜叩,刚才还居高临下问他何为帝王之道的皇叔此时向他行礼,尊他为皇,他虽聪敏,毕竟才八岁,此刻有些不知所措。
尚书令穆知礼则是神态复杂。他作为皇上的肱骨之臣,自然知道皇上对晋王的态度,而今竟托孤晋王,他是绝不相信的。而眼下他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明日找女儿商议该如何是好。
旦日,新皇登基,葬先帝兴平陵,庙号孝宗。因新帝冲年,晋王遂以摄政王名号辅政。尊二十一岁的穆皇后为光祐太上皇后。兰淑仪移居暮芳宫,仅寥寥几个宫人伺候。各自喜悲。
穆清婉要为先帝服丧三年,暂居慈兴宫,此时她静静地坐着,眉头一直没有解开过。她现在才二十一岁,已经成为太后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虽博习书史,人称赞一声知书达礼,毕竟是自小足不出户的闺秀,即使颇有几分果决,又怎能处理好先帝遗留的事务?她和皇帝,终归是要依靠晋王的。
想到晋王,她忍不住长叹一声,自己难道是那些淫奔的妇人吗?忽而宫人来报,说是父亲来了。她赶忙整好衣裳,使人围好帘幕。“微臣参见太后娘娘。”“父亲,快免劳。”穆丞相不待坐下,便发问道“皇上是何时驾崩的?”“昨夜三更。”“可留下手谕?”“未有。那手谕,是晋王写的。”穆知礼长叹一声,“我就知道!”“父亲,现下,该如何是好?”“还能怎样,明日早朝,我便揭发那个逆贼!”“父亲三思啊!晋王昨日带了不少人马入宫来,只怕他的势力,是您无法抗衡的。”穆知礼眼里带上一点浊泪:“造孽啊。”而后两人便相对无言。
半晌,穆知礼开口说道:“娘娘年纪尚轻,新皇也年幼,晋王把持朝政,只怕已成定局,您这般年纪,便要孀寡独居……”穆尚书令既是心疼女儿,又担忧国事,悲重中来,大哭了一场,皇后也被逗引得相对而泣,殿中一片哭声,仿佛皇帝又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