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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他是一个完美的伴侣,我指阿布罗狄。我们俩交往,不耗费我一丝一毫的心思。他落落大方,无拘无束,呼唤杂兵,吩咐琐事,一应生活安排让我心满意足。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就算某些人嘲笑他谄媚教皇。忘了说一点,在外人眼中,我是个两百多岁高龄、激素匮乏的老人。人们都有一个嗜好:好听八卦,宫帏秘闻惊世骇俗的东西。无论身处什么阶层,身份多么尊贵,都一个德行。“老教皇嗅玫瑰”这样的绯闻岂有不透风的道理?传进我耳朵的比实情龌蹉了不知多少倍,难以复述,我总结了几点,发现足够写部地摊小说。
      我对阿布罗狄说:“你要不要回格陵兰岛,避嫌?”他摊摊手:“你不介意就行。那些人嚼舌根跟你谈不谈恋爱无关,他们就是闲的,想八卦了,扒出你和杂兵的版本都不值得惊讶。”我后悔问他这个问题,准确地说,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哪些。所有的谣言我都听过,身居高位无法避免。无论我多么辛劳,励精图治,不眠不休地批阅公文,与执事者连夜商谈、布置战事,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快成神经衰弱,人们只选择性地关心桃色新闻。如果当年史昂选了我,我想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不会再用语言作践老翁,进而污蔑我“老当益壮”云云。阿布罗狄这一点好,我不得不说,与他交往我不用承担额外的压力。他爽朗,大度,遇到异样的目光一笑而过,不把流言蜚语放心上。我对他没有任何意见,人漂亮,一等一的漂亮,性格好,服侍我体贴入微。他帮我穿衣,亲手佩戴珠串,束系腰带。我对他信任,他对我推崇,我的任何要求吩咐下去从没听过一个“不”字。我们从小认识,知根知底,我实在挑不出他的毛病,他没有毛病。
      这是我接受这份感情的理由,阿布罗狄是最好的,除了他我没有别的选择。人和老虎不一样,人是群居动物,人需要人,我需要知己。二十几年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窥探到命运的真容,属于谁的老天早有安排。他住下来,我省了很多事,除了生活上的还有工作上的。年初,我平定了北方叛乱,帮助领主彼得收复了布鲁格勒。老家伙有个儿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估计要步他叔父的后尘。冰战士原本是圣斗士,某次圣战后留在北极看守封印,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形成一个聚落脱离圣域自成一体。极寒之地行动甚是不便,好在我们有西伯利亚和格陵兰岛的黄金圣斗士,足以应付变幻无常的极端气候。
      这一役,阿布罗狄和卡妙功劳最大,我褒奖有加。至于冰战士,我不打算解散这个组织。北极圈生存艰难,鸟不拉屎鸡不下蛋,将圣斗士派过去,若干年后又是一个新群体。既然无法从根源上改变自然环境,不如恩威并施,保留这个家族为我服务。彼得的兄弟驱逐领主自立,最后败在圣斗士手下,叛乱既定,我把罪魁祸首交给领主处置。这是国事也是家事,他自己的弟弟自己处理。合约签订之后,布鲁格勒相关事宜交给卡妙,他近,方便处理。不过是疥癣之疾,教训一顿足够了,不必为了监管劳民伤财。我和阿布罗狄交往正是这次胜利以后,自然免不了各种难听的言论以及抱怨、牢骚。
      那些都还好,我自忖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他们爱说由他们去。就在这事快要被遗忘的时候,情况发生了逆转。阿布罗狄带来消息,彼得并没有感恩戴德,相反大有怨言。老东西责备我过度干预,也许他从叛逆的兄弟身上得到了不该有的启示。教皇厅外,玫瑰花已经成片,阿布罗狄捻了一朵夹在指间:“我去帮你干掉他,两面三刀的家伙留他何用?要我说,甘心受圣域庇护偏安一隅的人不要太多。彼得不是有个儿子吗?他儿子不中用,还有侄儿,侄儿不听话,血亲之外愿意当领主的我能找出一个连来。”阿布罗狄说的我深信不疑。杀死领主拥立新君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要做,须深思熟虑,做到火候刚好。彼得老了,人一老就思维固化,容易产生幻觉,虚度年华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誉感。所以,人要死,死人的世界才能进步,老东西死了,由更懂得生存法则的一代接上去。
      我需要认真思考,这件事,怎么做方能滴水不漏。回顾前因后果,彼得没有按照约定撤除边境的驻军,他杀了叛徒,却把叛逆的党羽收归己用。阿布罗狄没有说错,这就是不安分,瞎折腾。用早餐的时候,阿布罗狄表示:“你无须忧心,我已经计划好了,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余孽不留隐患,只须数天的时间。”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拥护我的一切主张,并把它们付诸实施,把我的需要当作他的使命。然而,我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我犹豫了,具体为什么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妥哪里不对。也许时间不对,北极圈内乱刚刚平定,人心向安,再把这盘棋搅散,会使布鲁格勒陷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彼得一死,群龙无首,他儿子年幼,兄弟一大堆,还有外戚强臣,从此以后恐怕再无宁日。
      我的另一个意识反驳道:“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是圣域的教皇,第一优先级考虑自身利益。布鲁格勒自古就是蛮荒之地,就算再荒凉一点儿也不值得惋惜。撒加,你不可能既做圣人又做君主。你做不到史昂没做到谁也做不到,上帝的属于上帝,凯撒的属于凯撒……
      阿布罗狄见我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催促,他放下这件事情比我还快。“只须你一句话,教皇大人,我的锋刃随时奔赴你需要的地方。”他办事,我放心。作为主宰,你不会希望冷场,不会希望热情洋溢的演讲遭遇无声抵制,你需要追随者、掌声与精准的执行。那么,就是他了,他总是充当心腹的角色。我不拒绝阿布罗狄翻阅办公桌上的公文,他亦不把自己当外人,既然同心同德,知道的人多一个没有坏处。
      入夜,他在宽敞的浴室撒满玫瑰花瓣。格陵兰岛上他父亲庄园的酒到了,芳香四溢。我对体内另一个灵魂说:“你最近藏得很好,美酒佳人都引不出来,我记得你好享乐。”
      加隆死后,自问自答对我而言成为一种习惯。“他”钻出来那么一点点,看笑话的口气:“好啊,相当好,简直太好了,好得我不忍心打扰你崭新幸福的生活,所以你继续吧。我可以与你共患难,但同享福……还是算了吧。”我骂他,他坏笑着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凡美丽的人,一举一动、每一个姿势都透着风情。阿布罗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擅饮,却从来不醉,持酒杯的手势很美。他家乡的酿造像他这个人自不待言,他的人也像他的品位,奔放豪迈,没有一丝一毫的造作和阴霾。他为我杀人替我着想,一切都符合我的需求,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告诉我:“玫瑰无法一年常开,只为追逐阳光刹那芳华。”我赞同他的说法。火一样的颜色,代表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我对他的园艺赞许有嘉,他撑起半个身子盯着我:“不如把你的私宅装点起来,闲暇时出去散散心,我陪你去。带一些久置的东西装饰那里,既亲切,又减少教皇厅的冗余。”我愣了半晌,随即明白过来,他看过我的文件,包括一些私人购置。他是一番好意,作为伴侣我没有理由打击他,何况重新开始是我自己的选择,给闲置无用之物赋予新的价值比丢在那积累灰尘好,于是我答应了。他双眼放光,搂住我的脖子,让我的手找不到地方放。没几天,需要转移的东西被清理出来,他体贴地问我:“要不要看一遍?重要的东西千万别搞混。”我简单地翻了一下,一个扑满灰尘的铁盒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很久没动过,不是必需品吧?”我尝试打开盒子,密封处生了锈,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无功。“你这样打不开的。”他用小刀清理掉缝隙里的铁锈,稍一用力,“咯吱”,铁匣应声而开,这下换我傻眼了。里面铺着上等丝绒,装着三件雕像:一只绵羊,一个双面人,一副面具,正是穆临别时送给我的礼物。“你们是我最亲的人……”他的话,我清楚地记得,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标点符号,那一天并不久远。阿布罗狄当然要问这个东西的由来,我取出来放进陈列柜,换掉以色列取回的石板。“这是一个朋友送的,礼轻情义重。”玫瑰花一样的人表示不解:“可是石板要放在哪里?那是《十诫》唯一的古本,为了这东西,宗教之间争斗,国家之间战乱,为它而死的战士不计其数,它是圣域权威的象征啊。”
      “那么贵重的东西,回收入库吧,我天天看着,倦了。”同样是精神支柱,和神性相比,我更倾向于人性。“可是……”他说了一半,明白我心意坚决,再劝恐失身份。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看到雕像的一瞬间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人,他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段迷茫期,试图做别人,认为自己不够完美,但最终,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我撒加做不了史昂,做不了雅典娜,我就是我,这一点到死都不会改变。
      我对他说:“布鲁格勒那事……我考虑好了。彼得糊涂,我发令申饬,让他忠于盟约即可。留一条命给他儿子,给他女儿,给冰之国的人民。他们渴望和平,我有这个能力,愿意赐予他们。”阿布罗狄抿嘴一笑,点了头:“只要是你的愿望,我无所不从。可是这一句,不像我常听到的言论。”我报以微笑,没有回答他。他说对了,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凝视朋友的赠品,想起了穆。是他,是他在冥冥中劝我施行仁政。他如果还在,一定会握着我的手说这样的话。我确定,我笃信,而我一定会应允。
      “它对你很重要?”
      “是的。”阿布罗狄不会明白这里面的往事这里面的情分。我恍然大悟,穆对我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的生命保存了我的初心,最初最高尚的理念。我曾经为他的行为感动,他无声地拉着我走正道,走我向往的那条遍布荆棘的圣君之道。我没有办法爱阿布罗狄,不是因为他不好,更不是因为他唐突,原因只有一个,我忘不了过去,放不下初心,丢不掉执着。我就是那么一个人,生存在现实中,把心寄托在难以企及的理想国度,可望不可触。
      阿布罗狄不懂,它也许会懂,我把雕像放在陈列柜最显眼的位置,这样就好像它的主人注视着我,守护我难忘的初心,靡不有初……我也不想这样,我努力了,可惜终难改变。赦免彼得的那一刻,我快乐,仿佛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比收复布鲁格勒还要欢欣。我很久没有做一次自己,真正的自己,那个用肩膀扛起一方民生无惧叛乱的男人。它让我快乐,我是说,理想让我快乐,那是穆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信仰的残影。我还没有失去它,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它,虽然一度迷惘,但我终究没有失去自己,忘却当年他倾心相知的那个撒加。
      我找了个不那么尴尬的机会对阿布罗狄说:“抱歉,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现在谈恋爱也许太勉强了。”他大喇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肯说就好,我早看出来了,你心不在焉。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有,你也有。”我问他:“你不怨我吗?”他笑道:“怎么会?你是我从小到大的理想,无论结果怎么样,至少你给了我机会。当真不适合,我们都不应该勉强,勉强才是伤害,伤害彼此,你并没有伤害我。”他能这么想真好,我如释重负。我的确不想伤害他,从来没有想过,即使生不出爱情,我们也是绝佳的拍档,毋庸置疑。我们和平分手,各奔东西,这番不成功的相处没有给他带来阴影。
      我回到独居状态,断绝了一切杂念。我不能爱别人,承认这一点日子好过了许多。那家伙开始冒出来在我体内捣乱,揶揄我的艳遇:“老大不小了,既然喜欢那个人,把他抢过来呗。以我们的能耐,时间久了石头也会熔化。”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想都别想!穆不原谅我,有他的苦处,我不会难为他更不会欺负他。”我埋下头处理公务,夜以继日,那家伙居然没有追击。他毕竟是我的一部分,坏归坏,对爱情的追求我们俩一样,或者说他比我更忠于本心。
      我失恋了,外界都那么传。他们说我年老,守不住美人鱼的心。阿布罗狄和意大利的迪斯马斯克交好,关于他们的传言愈见风靡,对此我甚感欣慰。他过得好,他们过得好,把握简单的幸福,对我来说再好不过,我由衷为他们高兴。只是那个人,我可爱不可及远在天边的那一个,他……唉,真是矛盾。我希望他过得好,有人照顾,又厌恶别人靠近他。他断绝了一切交际,封心锁爱,我们二人置气,殊途同归。他不能原谅我,可心里只有我,我想过改变自己,却拗不过他的存在。我彻底放弃了,放弃抵抗,把他请进心里正正中的位置。我们就这样拧着,扭着,不见面,不交谈,不和解,不妥协,互相亏欠,藕断丝连。我承认了自己的爱,有一天,他也会承认他的,我所料不错的话,那一天不会十分遥远。
      我喜欢旧时的教皇厅,特别是飘落满地的藤花。阿布罗狄有功无过,他的园艺很棒,玫瑰被保留下来,圈住围栏里一丛寂寞的淡紫。穆对我说过:“守护你的理想,如同守护你的心脏。”我实践着这句话,一丝不苟,把它当作力量的源泉。后来我一败涂地,一夜之间失去了权势,半个圣域为我殉葬,我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没有任何东西支撑我的信念,我已经是空壳一具,好在我还有一样东西留给他,就是我的心。“礼尚往来”,仿佛有这样的说法。
      我把理想,把心脏取出来交给他。他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只有这样东西。生命随着血液一同流逝,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听到穆的声音,多年不见还是那么优美。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缥缈,像他的爱一样难以琢磨。我想告诉他:“穆,你的头发真漂亮,像三月里的藤花。我见识过最名贵的花卉,最后只记得你的色彩。”可惜我说不出口,没有半点力气,撒手放开了一切,放开了我们曾经一同向往、创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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