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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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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宴这一病,病了许久,再醒来已过了两个日出日落,睡睡醒醒地并不安稳,睁开眼像是大梦了一场。
他茫茫然望着头顶的素帐,恍惚间想起他睡着的时候耳边总响着的叮叮当当的铃音,只是那铃音只会在偶然的极小心的时候轻轻那么一响,像是怕吵醒了他。
其实只有这铃铛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梦境才能重新安稳下来。
房间里有些昏暗,他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身边传来一声梦呓:“唔,青宴......”
那个小小的声音让他悄然间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转过头去,就见怎怎趴在床沿上,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露出一半的小脸上是梦里瞌出来的痕迹,她打着小小的呼噜,时不时地抽一抽唇边的口水,像是睡得很香,浓密的睫毛随着她柔软的呼吸轻颤着。
小脸上有着疲惫的痕迹。
药碗就放在床头,只是早已凉透,矮凳上放着水盆和好几条布巾。
这几天都是她在照顾他么?
一缕发丝拂在怎怎的脸上,似是扰了她的梦,她皱着眉蹭了蹭脸,但没有蹭掉,只能烦恼地咕哝了几句却没有醒来。
他坐起身看着她,不由地从被中伸出手去,指尖轻触她柔嫩的脸颊将那缕发丝捋到她耳后,她抿了抿唇,眉头的舒展开了,他的手指却无法离开她的脸。
指腹眷恋地轻抚过她柔嫩的脸,秀挺的鼻梁,光洁的额,又从她的眼角轻轻滑下,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鼻子又咕哝了什么,小扇似的睫毛轻颤着划过他的指尖,划过他的心间,漾起一片起伏难抑的涟漪,指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留恋在她的唇边。
那片唇柔软,带着微微的湿润,他轻轻摩挲着,描绘着她的唇形,想着她笑起来弯起的弧度,还有那两个小小的梨涡。
指尖发烫起来,灼热的温度让所有的理智一哄而散,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俯下身去......
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近得两人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近得他可以看清她细瓷般的肌肤上细腻的纹理,近得他可以那么轻易地就亲近她......
她的眼睛却在此时缓缓睁开了,带着尚未睡醒的困惑与茫然,他一慌抽身坐了回去,心跳地又疾又快,脸色却有些苍白。
怎怎揉揉眼看到他醒了,惊喜道:“青宴,你醒了?你昏睡了两天可把我吓坏了!”
“你退烧了么?还难受么?”她急急地问,伸出手捂着他的额头用掌心试温度,又自语道:“好像退烧了,噫,又好像没有啊......”
似是觉得手掌测不够准确,她忽的站起来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唔,这样试一下......”
青宴睁大了眼睛瞪着近在咫尺的她,她的长发垂落像一道帘幕将他笼进了她的香气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轻缓的呼吸,他听见她娇柔的声音:“青宴,你觉得好多了么?”
她澄净的眸中是纯粹的关怀与担忧,眸光从湿漉漉的长睫中探出来像氤氲着薄烟,他被彻底迷惑了,青璃色的瞳逐渐深邃了起来。
“唔,青宴你退烧啦,我去给你把药热一热......”
见他的确退烧了,怎怎放下心来正要起身离开,手却被他大力地拽住,她疑惑地看着他,他五指死死地攥紧她的手像是怕她离开,她动弹不得,只得在床边坐好,疑惑地看着他:“青宴,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眼神却紧紧凝在她的脸上,怎怎第一次看到他用这样深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心砰砰直跳,莫名地紧张起来:“青......青宴......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只能看着他越来越靠近,她有些茫然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安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青宴?”她忍不住出声。
不知怎么的,这一声将他从迷雾中拉了回来,他双瞳猛地一缩,那片深海迅速散去漾出一片清明。
沈青宴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想做什么了,他惶然地收回手,拉开两人的距离,面对她的疑问,他垂下眸,声音冷淡了下来:“没什么......”
怎怎歪着头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笑道:“那你歇会儿,我去给你把药热一下。”
“嗯。”
她出去了。
他怔怔然良久,双手慢慢地攥紧,这些日子里他竟然不知不觉得对她......
他震慑地看着自己的手,似是不敢置信,混沌的思绪慢慢清晰了起来,他终于知道最近那始终萦绕在心头的莫名情绪是什么了,那让他害怕的每每察觉又下意识地压抑的不敢轻易泄露的情绪......
迟来的醒悟几乎震痛了他的神魂,无力地仰靠在床头,不知过了多久,他苦笑了出来:
他竟在毫无察觉的时候陷地这么深,他渴望她,渴望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门再打开,吉祥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见他醒了欣喜道:“小主人,您终于醒了,怎怎姑娘让我打一盆水给您梳洗。”
将水盆放下,他走到床边却看到沈青宴一张脸惨白如纸,吉祥大惊,担心道:“小主人,您怎么了?”
沈青宴摇了摇头,哑声道:“我没事。”
吉祥小心地扶着他下床,将布巾拧干递给他:“小主人,先梳洗一下吧。”
沈青宴站在原地没有接手,而是突然走到水盆边,四下晃荡的水慢慢平静下来倒映出他的脸,那张丑陋又诡异的脸。
他颤颤着撩开额发,手摸着脸上那片被火噬咬后留下的伤疤,那伤疤像一层恶心的翳蒙住了他的眼,斑驳的狰狞覆盖住他半边脸,可笑的是另半边脸孩子一般稚嫩。
水里的倒影就像个......恶心的怪物。
这些日子他怎么忘了呢?他是个怪物啊,一个被困在七岁躯壳里的扭曲的怪物!
他看着自己那双手,小小的手掌懦弱又无用,什么都抓不住。
吉祥站在一旁看着他只静静注视着水中的自己,有些不安:
“小主人,你......”
“哐啷”一声,水盆被沈青宴狠狠掀翻在地,冰冷的水飞洒出去溅地满地都是,他无力地跪在水渍中,低着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这般稚嫩却透出凄厉的怆然,吉祥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地冲过去想扶起他。
沈青宴止住了笑颓然地坐着,缓缓抬起头来,眼底是一片心如死灰的绝望:“吉祥......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吉祥又急又怕,哭道:“小主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沈青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摇着头,双目看着虚空的一点,绝望又落寞,他低低一笑:“你该提醒我的,我不该这么不自量力,这么没有自知之明......”
吉祥听懂了,那一刻心如刀绞:“小主人,是因为怎怎姑娘么?”
沈青宴慢慢地俯下身去,双手捂住脸,痛苦地呜咽:“我是个怪物啊......我怎么能对她......”
怎么能对她起那样龌龊的心思?
被这样的残败的身体困住的他怎么有资格?
从没有这么的恶心自己!
“青宴,我把药热好啦!”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欢快的声音。
沈青宴浑身一震,死死攥紧吉祥的手,哑声哀求:“不要让她进来......别让她进来......我不要见她......”
“好,好,我这就去......”吉祥抹了抹眼泪忙站起身走到门口,但怎怎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
见吉祥脸上竟然有泪,怎怎心头一紧:“吉祥你为什么哭?难道是青宴出事了么?”她说着迅速越过吉祥疾步走进了内室,吉祥连拦的机会都没有。
怎怎走进去,入眼的是满地的水痕,沈青宴背着她坐在那一片狼藉之中,单薄瘦小的背影微微颤抖着。
“青宴,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还难受是么?”将药放在桌上她担心地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身小心地去触碰他攥紧在膝头的手。
他的手又冷又冰,像是从来没有温度。
他猛地一颤,用力挣开了她的手。
怎怎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他的衣袖,道:“青宴,你怎么啦?”
他迟迟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冰冷的声音道:“你走吧。”
怎怎歪着头对这句话有些茫然,见他半身湿透跪坐在地上,她道:“青宴,你先起来,不要坐在地上,你身体刚好,别又发烧了。”
“先把药喝了吧。”她将药碗端过来,他兀地站起身抬手一挥,药碗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腾起一片苦涩的药香,她被这一下弄得猝不及防,趔趄地后退了一步,匆匆站稳,不可置信道:“青宴,你......”
“我让你走,你听不懂么?”他抬起头来,目光冰冷而陌生,甚至有些讥诮的意味:“你没有家么?成天待在我这里做什么?”
怎怎被他的目光刺地瑟缩了一下,但仍笑了笑:“之前我不是说了吗我在这里做工呀!”
“做工?”他冷笑了一下:“不必了,店里的人手够了,我付不起那么多工钱。”
怎怎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她摇摇手,重新露出微笑:“哎呀,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青宴,我上次是开玩笑的,我不要工钱也可以啊,我就想待在灯火阑珊和你在一起。”
闻言,沈青宴冷冷地盯着她,她脸上那近乎讨好的笑,还有最后那几个字让他拢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血肉里,他喝道:
“你还不懂么,我是让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声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静地让他有些慌,她的脸上有一瞬间出现了受伤的表情。
他心头一抽,闭上眼睛。
怎怎终于听出他话里的冷意,他是真的要赶她走。
她很慌,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知所措,眼眶一红,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青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你不要赶我走,不要......”
她一哭他的心便揪了起来,所有的伪装几乎就要溃散。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冷道:“慢走不送了。”
她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青宴,你是不是讨厌我,哪里讨厌我,我改......”
他不敢回应,微微发颤的声音咬着牙从喉间溢出:“吉祥......帮我送客......”
一直站在门外的吉祥抹抹眼泪走进来,拉着怎怎的衣袖道:“怎怎姑娘,回家吧。”
怎怎哭得满脸泪痕,抽泣着问他:“吉祥,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为什么青宴要赶我走......”
小姑娘伤心的模样吉祥亦心疼,但他知道小主人比他更心疼,小主人该多么痛苦啊。
可他什么也帮不了,只能将她往外劝着:“怎怎姑娘,你还是走吧。”
怎怎走几步一回头,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将脸都蹭红了,吉祥看着不忍只得别过脸去。
送她到门口,吉祥道:“要不我送姑娘回家吧。”
外面已是入夜,怎怎站在冷风里,肿着眼睛摇摇头,泣不成声:“不......不用了,我自......自己回去......”
她转身回去,低低的哽咽依然被寒风送来,吉祥目送着她走上三生桥,才叹着气将门慢慢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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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铃音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再也听不见了。
沈青宴颓然地靠在门边,她的哭声依旧在耳畔响着,揪着他的心。
她哭了,因为他哭的,她哭得那么伤心,闭上眼眼前就是她哭的模样,每一颗泪都像刀割着他的肉,剐着他的心。
太疼了......
手捂上心口,想压抑住那翻涌的痛楚,但那痛楚却越来越剧烈,他蜷缩着身体,五指揪紧恨不得将心挖出来。
即便是十年前那个崩裂的夜晚,即便是十年来隐忍的每一个日夜,他被仇恨折磨被怨愤浸透,心不安过,无措过,麻木过,却从不曾这般痛过。
他不想伤害她,他怎么舍得伤害她呢,但他最终还是狠下了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念着三个字,每一遍都更懊悔更绝望。
他挪近角落里,仰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从层云后透出的月,月光温柔地照进窗中,洒在他面前,他怔怔地伸出手去,想用手掌接住那一捧月光,但掌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他应该听话地活在黑暗里,即使一缕月光偶然间照亮了他,他也不该贪心地妄想那轮月亮会是他的......
怔怔然将手收回,更紧地蜷缩进黑暗里,将脸埋进膝盖里,他低低地又眷恋地唤着那个名字:“怎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