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搞大新闻》孢子叶球（旧）

3、第二章：救命

　　程燕燕被吓得惊叫了一小声，差点儿没有因为脚下打滑而坐在地上，幸好被那个抓住他手腕的人扶住。那人的手真是凉的惊人，让他都以为是鬼来了。

　　站稳之后，程燕燕回过头，发现拉住他的的确是人而不是鬼。

　　那是一个高瘦高瘦的女人，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旧的黑色呢子面料的风衣，拄着一杆桃木制的拐杖，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着灰色格子的长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的圆框眼镜，头上戴着一顶暗红色的贝雷帽，帽檐儿下露出几绺卷曲的短发，其中掺杂着几缕白色。

　　这副打扮看起来就像是个老人，老知识分子，在这公园里平日遛弯儿的也不少见。但从她的面容和身形看起来，却竟然像是个年轻人。她的面容——程燕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很有吸引力，也称不上特别棱角分明，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种特别的儒雅。

　　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龄，或许二十几岁，或许三十几岁，或许四十几岁，那些白发比起衰老所致，倒更像是因为劳累或是疾病。她的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身形也单薄得仿佛风再大些就会把她击垮。她看上去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这位同学，小心些。”那人对程燕燕说道，她的声音像是羽毛般轻柔而温暖，程燕燕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去听她讲话，“湖水还没有冻住，翻阅栏杆很危险的。你要去找什么吗？”

　　“是……”程燕燕突然有点儿不想说自己要跳湖，自杀的念头仿佛在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了，“我……我有东西掉进湖里了。”

　　“那也不能跳下去捡呐。”那人温和地扶着他，让他从栏杆上下来，“你会游泳吗？”

　　程燕燕诚实地摇了摇头，脸上不自觉地有些发热。

　　那人看了看他。他感觉到那温润如水的目光轻轻地触及了他的脸和眼睛，让人从内心感到平静。

　　“小同学，你是来跳湖的吧。”那人轻声地说道。虽然是疑问句的语气词，却是陈述句的语调。

　　程燕燕不得不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也不至于去自尽吧。”那人轻轻地拉着他的手，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把他拉到距离湖边五六米远的长椅旁，“现在的湖水那么凉，跳下去会很难受的，真的很难受。”

　　或许是因为心理的防御因为差一点儿就死了而减弱，或许是那人真的太让人感到亲切，程燕燕不由得小声反驳道：“那也比活着强。”

　　“怎么会这么想呢？既然还能够活着，为什么想结束生命呢？”那人笑着说道。她的唇很薄，然而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又正好她的眼角是有些向下垂的，这样显得一双眼睛都是弯弯的。“先坐下，小同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程燕燕听话地坐下了。听到那人说话的声音这么轻，仿佛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用来发声了，他真是不忍心打断她的话。

　　那人也坐在他旁边，把左手里的桃木拐杖靠在长椅上，声音依旧很轻地说道：“一年之前，我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回来的时候我坐火车感到胸口闷，下车的时候大概是被这北京的冷风一冲，就晕倒了。醒来之后我已经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我得了原发性肝癌，因为压迫了肺部所以感觉胸闷。”

　　“肝癌……是什么？”程燕燕小声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是在人的肝脏里长了一个肿瘤。而我那个肿瘤，当时已经长到了两个核桃那么大，还有扩散的迹象。”那人温和地说道，“当时医生觉得我已经活不了了，我也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后来我做了手术，切掉了好大一部分肝去，又做了化疗。化疗之后，我的免疫力下降得厉害，因此感染了肺炎，再次被送到医院。当时那些医生以为我的肝癌转移到肺，原本都已经放弃我了，后来才发现我只是得了肺炎，因此全力救治，我才又活过来。”

　　程燕燕听着，心里随着她说的忽上忽下。真难想象这种数次濒临死亡是什么感觉，按理来说得了重病，还要做手术那么痛苦，死了应该也算是解脱了吧，可他却不知为何开始觉得死亡很可怕。

　　“我虽然活过来了，但我的肝脏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因为这场大病，我在单位请了长假。现在这副样子也没办法回去上班，只好就此辞职了。”那人继续温和地说道，那么残酷的命运，她却说得很平和，“可就算这样，我还活着呢。活着多好啊。你看那结冰的湖面，看那湖岸的垂柳——你还记得今年春天它们是什么样子么？如果现在死了，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春天了。”

　　程燕燕微微抬起头，看到了头顶柳树垂下的枝条。那些枝条那么细那么长，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毛线一样，但等到春天它们会长出嫩黄的芽儿，之后变成小小、卷曲的叶子，然后再长成细长的大叶子。

　　他真想看看来年春天它们会变成什么模样。

　　程燕燕坐在长椅上，对那人小声说道：“我……我不想跳湖了。”

　　“就是。”那人温和地笑了，“湖水里多冷啊。”

　　程燕燕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动摇了，不由得有些唾弃自己的意志，然而却想到，他现在的确一点儿都不想去自杀了。就算考不上大学，甚至就算高中毕不了业，他只要活着就至少能看到那么多美景，看到四季的美好变化。他还能活下去，而且，至少他还拥有健康。

　　这样想着，他不禁微笑起来。心里有些侥幸地想着，他这也算是“命悬一线”了吧？多亏了这位戴贝雷帽的先生，否则他就跳下湖去，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程燕燕转过头，却看到身旁坐着的那人，正小心地缓缓揉搓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看上去甚至可以被称作优美，颜色却和她的脸一样苍白。

　　程燕燕又想起刚刚她抓住自己的手，那手指凉得像冰，不禁有些担忧：“您……您很冷么？”

　　“没有，只是手凉。”那人微笑了一下儿，温和地说，“切除一部分肝脏之后，因为消化能力减弱，新陈代谢也减弱了许多，到冬天手脚冰凉也是正常的。”

　　她说着，却竟然又咳嗽起来。她咳嗽的声音都那么虚弱，真让程燕燕担心她会突然喘不上气儿，不由得伸手去轻轻拍她的背。

　　等到她终于咳嗽完了，又抬手摘去眼镜，揉了揉眼睛，声音更加轻地说道：“看我这样，真是难受极了。所以年轻人，年轻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身体健康。天冷了，多穿些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