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记》三山散人

3、第一回 悽悽江南花似雪 （下）

　　三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灵隐山门之外。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素来有“东南第一名刹”之称。寺庙地处西湖以西，为飞来峰北高峰两峰挟峙，终年林木森秀，云烟万状。自唐以来，因此地长有高僧大德，且深山古寺，梵刹庄严，向来香火极盛。顺治年间，一代高僧具德大师住持灵隐，扩建殿堂，遂有了现在蔚为壮观的规模。
　　山门处，早有个小沙弥等候，见三人徐徐而来，赶忙迎上前去口诵“阿弥陀佛”，又指引着他们拴好马匹。胤禛却在山门处处立住了，只见一面宽逾三丈的照壁，上书“咫尺西天”四个大字。他是有佛性的人，到此处浑身一凛，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过了山门，小沙弥带着三人过飞来峰、冷泉亭，又说些济颠和尚（1）的轶事。一行人走走停停，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宝刹前。天王殿前香烟缭绕，人声鼎沸，胤禛和胤祥抬头看见康熙手书的“云林禅寺”四个古朴大字不由地相视一笑。
　　来灵隐寺，胤禛早就吩咐了底下人不愿张扬，寺内和尚只以为三人是寻常富贵人家，待他们只是客气却不算殷勤，小沙弥把他们领到侧院西面的客堂，又有几个和尚敬上香茶。胤禛闻到扑鼻的茶香，见那白瓷茶碗里芽芽直立，汤色清洌，知道是上好的龙井，端起碗来抿了一口。
　　小沙弥见他们无事，兀自退下了。临走前特地嘱咐，总督家的女眷正在观音堂进香，一会儿也往侧院来，两下里不要冲撞了。
　　见小沙弥出去，寿天德也呵呵一笑，朝胤禛胤祥拱了拱手：“我有个老友四海和尚在此修行，我们多年未见，恕我少陪了！”说完，颠着脚儿一转眼就不见了。
　　胤禛这些天习惯了寿天德这古怪样儿，也不以为意，和胤祥并肩走进客堂。客堂周围是高下掩映的竹子，人一走进去遍体生凉。胤禛推开西窗，远处青紫色的一带远山突入眼帘，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吟到：
　　“夜向灵溪息此身，
　　风泉竹露净衣尘。
　　月明石上堪同宿，
　　那作山南山北人。（2）”
　　胤祥并不擅文，在诗词方面也没多大兴趣，他勉强说到：“都说三哥是我们兄弟中的状元，我几次听四哥作诗，却仿佛更好些。”
　　胤禛笑道：“回去你是该在书本上头用点心了，张水部的诗，我可不敢居功。”
　　今年过了年，胤禛胤祥两兄弟就随康熙南巡出了京城，不到一月前御驾才从杭州回銮，这几日康熙想起马上就是孝懿皇后的祭日，记得上次南巡过灵隐寺恰逢她的冥寿，在佛前偷偷寄了她的名牌，这次时间凑巧，便命胤禛到灵隐寺祭拜。胤祥也叫嚷着要同去，就索性让他们哥儿两个一起多留几日。
　　其实孝懿皇后并不是胤禛的生母。胤禛的生母乌雅氏只是个包衣，出身低微没有资格养育皇子，因而胤禛刚满月就被抱到了钟粹宫，由时为皇贵妃的佟佳氏抚养。佟佳氏是康熙的表妹，算打小认识。她出身名门，蕙质兰心，很得康熙的宠爱，只可惜多年来膝下空虚。佟佳氏抱养了胤禛之后十分欢喜，一应饮食起居竟都不假人手。
　　胤禛四岁时，佟佳氏生下一女，取名端静，谁知刚过了周岁生日不久就突发急症，高烧不退。只隔一天，胤禛也高烧抽搐。一班太医日夜守在钟粹宫，却都束手无策。胤禛那夜烧得模模糊糊，睁眼只见佟佳氏一人坐在他床边，双手合十、涕泪交加：“观世音菩萨，求求让胤禛端静好起来吧——阎罗王，你放过两个孩子吧，你收了我去吧——你非要带走一个，你把——把胤禛留下吧，他是男孩子，将来要替皇帝效力——”
　　胤禛当夜就退了烧，照顾的太医总算松了口气，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隔壁却突然传来佟佳氏凄惶的哭声，胤禛心里明白，是小公主没了。
　　自这件事后，胤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对佟佳氏更加恭敬孝顺，变着法子讨她开心。佟佳氏最是怜孤惜弱，他就从花园里禁苑里找来幼猫雏鸟养在钟粹宫。佟佳氏笃信佛教，他就找空抄写佛经，还遣人去外头的庙里一个一个地为给佟佳氏捐灯。别的年纪相仿的皇子宗室下了学都爱遛鸟放鹰，他却每天急匆匆地往回赶，着急跟佟佳氏说学里的淘气事——可佟佳氏毕竟不是胤禛生母，此时乌雅氏却正得宠，外头就有些闲言碎语，说胤禛曲意奉承皇贵妃，疏远生母等等。胤禛并不为意，乌雅氏却着了急，暗地里几次三番来试探他。
　　乌雅氏和佟佳氏不同，从宫女一路上来靠得就是有心眼会手段，暗地里总疑心佟佳氏离间他们母子，在胤禛前有意挑拨。胤禛初时还是好言相劝，再后来就索性能不见就不见了，一心只放在佟佳氏身上。可惜端静的事情之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苦熬了几年就油尽灯枯而去。佟佳氏临逝前一天还拉着康熙的手，再三托付要他照看胤禛，康熙当即就册立佟佳氏为皇后，可惜佟佳氏已经昏迷，第二天就撒手而去。
　　胤禛被送回了乌雅氏身边，可当时她刚生下了十四阿哥，和胤禛又早有嫌隙，越发看胤禛事事不如那小婴儿，言语中常有嫌弃的意思，连带着下人们对他这个皇子也有些怠慢。胤禛骤然从皇贵妃身边的独子变成了被亲娘冷落的孩子，心里自然不好过，康熙有几十个孩子，哪里能体察到一个小孩子的变化？逐渐地胤禛从开朗善谈变得寡言隐忍，他不是不爱说话，而是骤然失去了能畅所欲言的人。他习惯了独自一人拜倒在佛像前，青烟袅袅升起，记忆中的佟佳氏就是这样安静慈祥，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此时的胤禛，拈了三支香，跪拜在佛像前。
　　“母亲，儿子遵照您的嘱咐努力给皇阿玛办差，去年还随着皇阿玛去了五台山——今年儿子去山东查府库亏空，办了一个巡抚六个知府，皇阿玛夸儿子能干——”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少女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胤禛不悦地站起身来，却见院子西边的月洞门处四五个婆子丫鬟簇拥着几个绝色女子迤逦而来。

作者有话说

　　（1）济颠和尚即后世尊称为济公活佛的南宋僧人道济，他曾在灵隐寺长期居住，所以在灵隐留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说。
（2）此诗为唐代张籍的名诗《宿天竺寺寄灵隐僧》，后面说到的张水部，指的就是张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