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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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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便是腊八,是逐疫迎春的日子,一大早府里便热闹起来。
每每逢上这样的节气,望青是难眠的。她倒也不是个惯会伤春悲秋触景伤情的人。只不过,这样的日子大人物常常齐聚一堂,往往是刺杀达官贵贾的好时机。往年这个时候,她都是躲在不知名的地方伺机而动的。现下闲下来,还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闭眼养了一夜的神。
说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做杀手最拿手的迅速融入环境,即使在最艰苦的处境中她也做得很好,好容易现在能够享享清福,她反倒不适应了。
东方未白,孤灯已灭。
雄鸡唱了两声,便陆陆续续有声响从外面传来。起先她还闭目听着,没多时,那声响却越来越大,嘈杂的人声,铁器碰撞的铿锵之音不绝于耳,她皱眉,心中纳罕,在一阵巨响传来,连带着床铺连颤两颤之时,迅速翻身下床,越过半掩的窗子与低矮的花障,向殷素问的院子里去。
殷素问的性子一向是好的,唯有一点,安寝时受不得扰,谁若是扰了他清梦,菩萨脸也得变罗刹。
单说上次蜻蜓扰着他,他虽未动怒,却也是变着法子折腾人,望青算是回过味来,自己就是这么被提溜出来的。
望青心中打鼓,怕出什么乱子,直到落地时才稍定。
院子里早已忙开了,几名仆役在院子中架了一张铜锅,下面用铜架撑着,想来刚才大的声响便是架子弄出来的。架上柴火烧得旺极,炽烈的火焰像是要蒸干世间的一切。周围有人打开封好的瓶子往锅中倒沸水,蒸腾的雾水在空气中蔓延,带着极暖极湿润的热意。
那热意中裹着香,那香清澈冷冽,一瞬之间仿佛要钻进人的肺腑之中,使人顿生飘然之感。
望青看见殷素问穿着鱼目青的狐裘,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大雪时断时续地下着,接连几日竟未化尽,他置身其中,真似个仙。
蜻蜓木棉远远瞧见望青,便挥着手招呼她过去,翠鸟般婉转:“青姐姐过来!”
她二人手上均捧着沸汤瓶,摇晃两下引着望青往铜锅旁走。
扑面而来的水汽与香味蒸得望青睁不开眼睛,她在一片乳白之中试探着行走,便见身边的蜻蜓使巧劲儿将沸汤瓶上的泥封敲开,将那洋溢着浓香的汤水倒进了铜锅之中。
望青看见了,那沸水之中,飘零着点点白色的果实,尖头一点嫣红,恰似一抹娇羞。
是豆蔻。
回转过来时,身上已染上香味与湿意。
殷素问便像是遗世独立一般,远远瞧着她们。
他说:“你瞧瞧你,这院子里数你最懒。”
望青一时语塞,她是有口难言。
谁知道今日竟有这么一出?谁又知道一向贪懒的殷素问竟起个大早站在这里数落自己。
待那水沸了几沸,熟水煎好,便见一名美妇持着长长的铜匙为大家分茶,浓香四溢,院子里的姑娘们端着小巧的茶盏一一候着。等逐一分完,那铜锅便连着架子被送出去,给府中其他人分发。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分茶罢了,然而在这临近年关的日子里,大家都想讨个彩头,故而都十分踊跃。
蜻蜓递了只小巧的茶盏过来,望青接过,闻到浓香冲鼻而来,她侧头避了避,还是微微抿了一口。这味道甘冽,透着苦。白豆蔻易于行气化湿,温中和胃,是极好的药材,于是在每年的腊八,殷府便会煎好熟水四处分发,这第一锅,便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待闹腾完了,众人散去,只剩下几名老媪在院子里扫雪,院落里疏疏几支红梅斜插着,发着幽香。
倏忽间热闹又倏忽间冷清,被窝里带出来的热意已散尽,她动了动手脚,决定独自去耍一会儿刀。
望青从前在影组,算得上二等杀手。她不够聪明机敏,模样亦是中人之姿,不够出类拔萃。然而她足够专心,叫杀人的时候不救人,叫吃饭的时候不端杯,泯然众人间,往往能给出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所以立不了大功,保命无虞。
她手里握着的刀,沾过不少人的血,然而从前不曾离开过她,将来大抵也不会。她不喜欢杀人,血溅上身体的感觉太黏腻,让人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然而她既不是诗礼簪缨之族的小姐,也不是崇文重礼人家的姑娘,不曾受过《女四书》的训诫,也不曾染过《道德经》的熏陶。
故而心中对杀人没有什么障碍。
刀是要练的,就算她如今一身红妆在大宅院里当丫鬟。
待刀练完,她出了一身汗,身体就像在炉上烧沸的壶,呼哧哧地冒着白气。
蜻蜓掩在山石后边对她叫:“青姐姐,你也忒勤奋了些吧,大节气里还不忘舞枪弄棒。”
望青见是她,不过一笑,将刀倒转立在身后怕吓着她。蜻蜓如今不过十四岁,正是大好的年华,人生得明艳活泼,尤其讨人喜欢,望青有时见了她,也是止不住的好感:“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怪冷的。”
蜻蜓闻言,抱着胳膊缩了缩身子嬉笑道:“里面吃粥呢,你不去凑个热闹?”
凑热闹,望青一向极怕这三个字,但看着她这殷切的邀请,心中不免被搔了一下,痒意横生,便回屋放好刀,随她到主屋去。
殷素问待自己的丫头们一向是能纵则纵,偏偏到了望青这里便不大一样。然而她也没察觉出这其中的关窍,只是心中知道殷素问对她不喜,至于原因,却还来不及深究,她将其归咎于自己是新来的,总比不上他们经年累月处出来的情谊,再加上,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讨人欢喜的性子,此事一言以蔽之,大抵是无缘。
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她从前不也体会过?这缘法,当真是精妙难解,有时千折百转,有时又是直通蹊径。
进屋时,屋子里当真是温暖如春,一群姑娘们围坐在矮桌旁,今日腊八,她们都穿上了鲜艳的衣裳,戴着金簪首饰,额间描着漂亮的花黄。
姑娘们笑嘻嘻的,矮桌既宽且长,由几个棋盒从中间划出楚河汉界,左边刺啦啦堆着书,呈宝塔状,占据着半壁江山,右边依次摆着一碗碗细软的腊八粥,青釉薄底,碗壁上用工笔细细描出白色的脉络,宛如田田荷叶。
她们几人在赌书,一人出题某事出于某书某卷谋篇,另一人作答,以判胜负,胜者挪一碗粥到自己跟前。只见胜负大约已分,素云一派早已将粥移了大半走,剩下桌中央那孤零零几只。
几个丫头娇声软语,在一处赌书对韵,只见芍药指着一摊书,言:“光熹三案,挺击、红丸、移宫,红丸一案出处为何?”
与她对坐的素云思忖一番,从书堆中摘了一本《明季北略》:“出于书中卷一十一篇。”
素云说罢,莞尔一笑,将桌上仅剩的几碗粥又拿走一碗,见蜻蜓垂头丧气,望青便知道她是芍药一派。
蜻蜓委屈揉了揉肚子道:“我今日只喝了一碗茶呢!”
素云却舀起一勺粥细品一会,她放下勺子,便见对面已换了人,那丫头望青见着眼生,只听她道:“久闻红丸大名,亦知素云姐姐精通药理,敢问姐姐红丸一药制法,叫我们开开眼界。”
话毕,竟将手边的粥向素云推去,似是笃定她答得出来。素云那边的丫头们一见那赤红艳泽的粥,竟不顾淑女仪态,微微翻了个白眼,狠狠道:“凤丫头,你这是来搅事的吧,几日不见,回来便辣手摧花。”
后边一排花儿般娇俏的姐姐们,纷纷拿帕子掩面不再多言。
那少女独自乐起来,端起碗径自吃了,顺手递了一碗给适才小声抱怨的蜻蜓,蜻蜓却吐了吐舌头,摇头。
红丸,又名三元丹,取处子初潮经血,和以露水乌梅等药材蒸煮七次,成浆,加红铅、秋石、人乳、松脂等物炮制而成。【1】她们纵使通医多年,亦被这腌臜的过程给恶心得不行。
独凤鸣一人,吃得欢畅。
这是个荤腥不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