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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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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青到殷素问房里一旬日后,天上飘起了大雪。腊月初一的那天下午,细细的雪粒像撒盐般从天上簌簌地落下,她在庭院里准备将殷素问命人晾在外头的草药收进屋,便感觉到冰凉的雪珠落到脖颈间化成水。
她缩了缩脖子,加快手脚,一番忙乱后,站在廊前看着空茫茫的天色。天是灰的,高远开阔。雪渐渐下大,变成絮状,飘飘扬扬,但因为沧白天空的映衬而不显眼,直到落到眼前她才发现原来“鹅毛大雪”的描述是如此形象。
毓秀跑到门口唤她,她怕屋里人有什么吩咐,连忙过去。
走到毓秀跟前,便听她道:“一会儿该关门了,你赶紧进来。”
原来是风雪大了,门帘受潮后不易保暖,现下重新换过后要关门。毓秀怕她不知道,一会儿被关在门口又不知叫门,白白在外头吹风,特意知会她一声。
她道了句谢,轻手轻脚地进屋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候着。
屏风后面的殷素问正在看书,他穿着件湖青色的薄袄子,领口处围着一圈白狐毛,衬得他愈发清秀脱尘。头发用发带束起,乌黑的一把随意散着。
殷素问放下书,在空白的书页上批了几个字,搁笔的时候正好抬头,看见候在一旁的望青。
他便问:“方才去哪里野了?”
望青一愣,面上有些不自然,她不过是看着外边下了雪,稍稍出去偷了个懒,不想竟被人发觉了。
偏偏还是主子。
望青便老实说:“奴婢见外面下起了雪,所以在走廊上待了一会儿。就一刻钟。”
殷素问听罢,将刚拿起的笔又放下,兀自笑了一声:“莫不是顶着风吹?”
望青并不是真的在吹风,只是像独自在那空邈的处境中待一会儿,静立着,看看雪。然而这话从殷素问的嘴里说出来,就仿佛是她在发傻。她素来嘴拙,实在无法向这位看似风雅实则极不风雅的主子讲这风雅之事。
所幸殷素问也觉出几分无趣,问过之后却没有再搭理她。
殷素问有时看来,心性不大成熟,像个幼稚的孩子。他刚及弱冠,说来也是个青年。这些个世族的公子里,许多都十五六岁便有了妾氏,再大一点儿的孩子已有了好几个,然而殷素问却还是孑然一人。他洁身自好,就连暖床的丫头也不见,用他的话说,这屋子里暖炉都要烘出火来,被子里再钻一个,像什么样子。
这偌大的神医府里,没有长辈,仅凭他一人当家,他不娶妻生子,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又有谁有那个资格,那个胆子去说?
再说这屋子里,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些丫头却也没有一个动过歪心思。
自打清涟嫁出去后,屋里的大姑娘的位子一直悬空,无人管束,偶尔就有几个碎嘴的丫头聚在一起顽笑。
说起殷素问身边跟着的侍女,贴身伺候的原本有三人,清涟,毓秀与凤鸣。清涟嫁到庆北王府后,位子便由望青顶上。毓秀她已熟识,模样生得好,性情也温柔。而凤鸣自打望青进府,就不曾露过面。
外屋伺候的侍女有四个,芍药,蜻蜓,木棉,素云。
此刻围在一起聊天的便是这几个侍女。唯独一个里屋的,是望青。那些女孩子在一处嬉嬉闹闹,只言片语难免飘进她耳朵里,无非就是说着家小姐好看哪家小姐模样鄙陋,说着说着,有大胆的便扯到殷素问的终生大事上去。
这种非议主上的话,打她进殷府的第一天起,就被吩咐过,不准。
望青也不是喜好探听别人说话的人,只不过殷素问给了她一摊子药,让她守在此处,四周都是片白皑皑的雪,唯独她一人支个摊子坐在院子里。
不下雪就守着,下起雪便收摊。
于是在这寒冬里,她不禁祈求天更冷些,雪下大些。
她又想起不久前郑夫子同她讲的卖炭翁的故事。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可不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郑夫子是谢姑姑给她请的东席,平日里教她读书识字。闲暇时也会同她讲些奇闻野史。他是个落拓的读书人,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竟起蓄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冬日里下起大雪后,房屋树木便裹上了一层银霜。因着平日里少有人出门,门前积了一层白雪也无人清扫,平滑的一层闪着晶莹,只有单单的一道脚印与零星的几点麻雀踏过的痕迹。
望青捧了本书靠在摊旁百无聊赖的读着,手指随着视线的流转而一行行划着,她心里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体味。
不远处蓦地爆发一阵娇笑。只见芍药,蜻蜓,木棉,素云并几个不相识的丫头坐在回廊底下笑得前阖后仰,不时你推我搡,看来十分和乐。
她静静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到书本上。
突然,不远处的蜻蜓竟娇喝了一声,脆生生的十分引人瞩目。望青循声望去,便见蜻蜓捂着额头一脸嗔怪地对远处立着的人道:“公子,您欺负我做什么?”
她脚边的雪地上嵌着一颗晶莹的松子,想来是殷素问随手拣来教训她的。
殷素问道:“谁叫你这么聒噪,冬日里好容易鸟雀都尽了,却还独剩你一个叽叽喳喳。我在屋子里坐了多久,便听你说了多久。”
他说这话,始终带着笑意。忽的手一伸,只见那白玉般的手心上,卧着几枚油亮小巧的褐色松子,蜻蜓一见,立刻撅着小嘴迎上去,拈了一颗,却没有剥开吃,而是偷偷攥进了手心里。
殷素问道:“昨日让你背的书背了么?”
蜻蜓眨眨眼,噘嘴笑道:“公子爷,这都快过年了……”
话未尽,意已明。
殷素问嗤了一声,却未责怪她,他待下人一向仁厚,平日里犯些错也不曾罚过,更不必说是背书这种小事。
只是他又将坐在一旁的望青提溜出来:“那你说。”
望青一愣,还没想明白这火是怎么烧到她身上来的,她讷讷不能言,便听殷素问道:“你说,现今外感发热之疾为何?患此疾者,或愈或亡,亡者七日必亡,愈者却要耗费十日乃至更多时间,为何?【1】”
望青眨眨眼,殷素问像是被外头的人恼着了,穿着件单薄的衫子便出来了,外面风大,不比屋内有地龙烘着,但他却身姿挺拔,全然不受影响。一双美目亮的惊人,颇有几分意气勃发的姿态。
望青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书,上面赫然写着《黄帝内经》四个大字。顿时庆幸起来,她偷偷翻了两页,小声道:“外感发热是伤寒,太阳为诸阳主气,人受邪寒入侵,便容易发热,却不至于死,拖得时日久些,待寒气发散,便能痊愈,若中途阴阳两经表皆受损,人便会暴病而亡。【2】”
她答得磕磕巴巴,却有几分道理,听殷素问嗯了一声,不禁松了口气,不料下一刻却听见他继续问:“那你说说伤寒的特征。”
身边的侍女们都望过来了,忘情顿时手足无措,她看着一旁的两个婢子挤眉弄眼,蜻蜓娇憨憨地站着,吐了吐舌头,她自觉是自己将殷素问招来的,昨日偷懒没有温书,现下累及望青平白受这等尴尬。
她们虽说只是外屋的小丫头,但多年来察言观色早已练就了看人几眼便知底细的本领,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亦看出望青读书不多,且性子木讷,怎么看也不是机灵的人。
虽说勤能补拙,望青来的这些日子都在用功,守着摊子也拿本书看,但怎么也做不到一日千里,现在殷素问这问题,只怕是得难倒她。
她也是过于敦厚,不会像蜻蜓那样耍滑头,现在被人逮着,就像那掉进土坑的兔子一般,拼命蹦跶,却太过无力。
有人背对着殷素问向望青传话,张着嘴虚喊几声,望青却低着头全然不曾发现。
便听她一字一字谨慎道:“伤寒一日,便会腰僵头痛;二日,则身体发热,双眼酸涩,口鼻干燥;三日则胸痛耳聋,此时若加紧治疗,则可发汗痊愈,如若不然,便会病入阴里,届时便药石无医。”【3】
望青抬起头,发现满园皆惊诧,殷素问早已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嘴角衔着一丝笑意:“念完啦?”
望青唇微张,还未说,便见殷素问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将她膝上的书拿起举高放在眼前,只见上书《黄帝内经》,她摊开的正是《素闻》篇,白净的纸张上,正好被一笔黑墨圈住,正是素闻二字。
望青一见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便明白他是看到了,心中颇为羞恼,但想自己并未做什么,一心说服自己淡然些。那两个字是她看书时随手圈下的,不过是因为身边有人叫这名字罢了,并无他意。
身边的丫鬟们见望青都答出来了,不禁心下佩服,蜻蜓更是连忙拥过去,道:“望青姐姐真是厉害,来了不多时,便将书读透了,如此勤奋,真叫我们惭愧。”
她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依望青的资质,想在如此短时间内达出这些问题,实在是要狠下一番功夫。
望青却知道自己这次纯粹是幸运,殷素问的问题问到了她的手里,倘若有下次,她保准得露馅。
而且对面的人也知道,她没有一点真才实学,不过凭运气罢了。她微、咬、下、唇,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跟着郑夫子多学些真材实料。
殷素问屈指敲在蜻蜓的额上:“你倒是心里清楚,怎么不见你好好学?光佩服人家有什么用。”
蜻蜓抱头:“奴婢知错。”
殷素问指着望青身边的要摊子道:“知错便改才是好孩子,喏,那摊子药材赏给你,好好给我研习药性。”
蜻蜓笑嘻嘻地往望青身边的凳子上一坐:“公子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地守药材。”
这些丫鬟们做惯了此等事,亦不忸怩,大大咧咧地便应承下来。
那一摊药材皆非凡物,有好些寻常大夫连见都不曾见过,只能在汗牛充栋的医书卷帙中一窥真颜。
好的药材都有自己的性子,譬如这一摊,非得在至寒至燥的环境里晾晒个几天才能逼出极致的药性。
望青不眠不休守了几天,现在终于能够休息了。
“傻看什么呢?”
望青方才一心想事情,却不知众人已经往屋里走,彼时殷素问一只脚已踏进屋子,打起门帘正回身望着她的方向:“风还没吹够么”
望青知道殷素问这话是让她进屋,便连忙跟上,对方却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跟前,才将拿一本厚书递给她:“你倒是勤奋,在这样亮的天光下看书,也不怕看瞎了眼。”
听见勤奋二字,望青没来由地心虚,她只好老实回道:“奴婢不过闲来无聊打发时光罢了。”
“哦?想来是我等愚昧,这样的医经著作不过只能给你打发时日。”
望青噎了一下,她斗胆抬头看了一眼殷素问,发现对方也正直直地看着她,一时间竟猜不透他的意思。
这殷素问,似乎是不大喜欢她。除却初见时待她温和些,其他时候总会暗暗地讽她一下。
望青虽老实,虽本分,虽敦厚,却也不傻。这人言语间不时便冒出两句话刺她一下,究竟所为何故呢?
若是讨厌她,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留在这里呢?
望青心中想着,而殷素问,大约是觉出望青的无趣,自顾进了屋。
独留她一人被这满腹的疑惑所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