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何为》紫汀

33、往事

　　祠堂，地道之下的房间，静谧的连呼吸声都分外清晰。
　　烛火给予了黑暗一丝丝光明，像是最后的希望，却又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被无边黑暗吞噬。如果没有它，这里便是光和声都无法到达的地方，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年过古稀的老妇人坐在床上，离得很近都听不出呼吸声，却突然开了口，睁了眼，饶是楚济也忍不住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目露精光，底气十足，这老人家看起来身体可是顶好的，没有气息自然不是因为孱弱，怕是早就听到了两人的动静，龟息而已。
　　楚济看似无意的挡在陈晴身前，恭恭敬敬的对老人行了一礼，“晚辈无礼，唐突前辈，在这儿跟您请罪了。”
　　老人没说话，只是盯着两人看。

　　楚济也不吱声，倒是陈晴忍不住道，“老婆婆，您怎么会被困在这儿？您放心，我们一定带您出去。”
　　老妇人盯着陈晴看了一会儿，伸手道，“过来。”声音倒不是刚才那般，有了一点温度。
　　陈晴见楚济皱眉，再看楚济在自己身前半步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就明白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也就意味着，这老人的武功，至少不在他之下。

　　陈晴坚定了脚步，不顾楚济阻拦的意图，走到老妇人身边，任她拉着自己坐下。老妇人的手拉着陈晴，陈晴状似无意，但其实那个手势是随时可以反扣住老妇人的，换句话说，如果老妇人真的动手，陈晴可以先扣住她给楚济创造机会，也可以拖住她让楚济先走。

　　老妇人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陈晴的手，又看到楚济越来越沉的脸，突然笑起来，楚济和陈晴莫名其妙的对视了一眼，又不敢放松警惕，只能盯着老妇人。

　　老妇人笑了许久，久到楚济和陈晴忍不住又对视了一眼，好长的气...绝世高手啊。楚济心道不好，这回可不好办了，这老人家要么是个真血，要么就是所谓的天分极高，总之她要真的动手，自己两人这时候决计不是对手。

　　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老妇人才笑够了，对陈晴道“好好好...老妪我可好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姑娘了，”随即又看楚济，“也难怪，自小就有良人相互吗？”
　　陈晴叫老妇人说得低了头，脸上有些红晕，想说一句不是，却又忍不住要听楚济怎么说。

　　“前辈误会了，做兄长的自然要照顾师妹。”
　　楚济平静的一句话，却让陈晴莫名觉得身上好冷，对师兄，果然不该有半分妄念。
　　老妇人冷哼了一声，突然扣住陈晴脉门，陈晴一惊就被制住，楚济也来不及相救，只咬牙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老妪在这里寂寞的久了，难得有年轻人来。我也不为难你们，要么你俩做点男人和女人该做的事儿让我瞧瞧，要么就把这姑娘留下来陪我。”

　　楚济听得脸色青白，陈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老妇人。
　　这番话，哪怕是青楼女子甚至登徒浪子也未必出得了口，怎么眼前这看起来大户人家的老妇人，竟如此下流？

　　楚济不答也不动，只盯着老人看，想看出她究竟想干什么。陈晴等了一会儿咬牙道，“你要我陪你多久？”
　　“小姑娘，你知道我刚才练的龟息有什么用吗？”老妇人话是对陈晴说的，却盯着楚济的反应，“龟息是可以让人假死的功夫，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像死亡一样，停止时间。换句话说，我活着的时候龟息了多久，就能多活多久。”
　　老妇人把眼光转到陈晴身上，“小姑娘，你现在是年轻漂亮，可要是在这儿陪我，等你能出去就得熬成我这样了。”

　　陈晴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道，“您刚刚只叫我陪您，可没说非得在这儿。走，我带您出去，多久都陪您。”
　　老妇人哈哈大笑，松了陈晴的脉门，楚济手快一把就拉陈晴护在身后，老妇人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到，“现在的年轻人想什么真是奇怪，明明是对有情人却不肯做该做的事儿，一个要带老妪到处跑，另一个就准备站在这儿等老妪漏出破绽。

　　楚济和陈晴都不接话，只是警惕的看着老妇人，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
　　“罢了，不愿意就算了。”老妇人倒像是对二人失了兴趣，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方才正色道，“二位，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报丧。”
　　楚济吐出两个字，老妇人连眼都没抬，“这话说的不实。”
　　“令郎确实不在了，我们要查他的死因。”楚济补充了一句，“裴老夫人，如果您知道什么，还望告知。”
　　“裴？”老妇人顿了一下，而后了然道，“先夫姓张。”

　　楚济和陈晴对视一眼，都是一脸震惊。看来一直以来都是误会了，这里该是张家才对，门牌上并没有明写，多半是自己先入为主的以为这是裴家了。

　　老妇人没再为难二人，而是将当年之事都说了出来。

　　五十余年前，江湖上没有三侠双魔，也没有令人啧啧称奇的青年高手的，有的却是个迷一样的女侠。她的武功不算顶尖，却让同龄人望尘莫及；她的样貌不是最佳，却让所有见她一面的人都念念不忘。据说，她还有一身举世无双的医术，和真正的侠义心肠。

　　她叫莫灵，当然，更多的人知道的是她另一个称号，玉面梨花。
　　回眸一笑嫣然尽，梨落满园皆无痕。
　　她有最侠义的心肠，可每每救了年轻公子之后，总逗弄得他们面红耳赤，等对方把一片痴心奉上之后，再微笑着离去。

　　如果男人这么做了，叫做风流，可女人，即便是女侠，也被叫做放浪。
　　男人们嘴上骂着她，心里却巴巴的想见她一面；女人们名正言顺的不屑一顾，自负的轻视她，自卑的怨憎她。

　　行走江湖第十个年头的时候，莫灵厌倦了。可在她决定救最后一个的时候，却沦陷了。那是一个姓张的书生，是无辜被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受了牵连以至受伤。莫灵救了他，同对所有年轻公子一样，照顾他的伤势，然后准备等伤势好了就送走。可那人却不像是其他人那般，对她守礼相待，毫无轻薄之意。
　　事实上，莫灵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子做过非分的事儿，只不过她是大夫，医者仁心，她捡的本就多是伤重的，哪里顾得礼教？她做不到见死不救，可救了，那些人醒来只知道伤口被姑娘处理过，还受着照顾。年轻少侠大多是自负的，又见姑娘花容月貌，随便一句伤口不能沾水也能听出各种花儿了，没有语气是温柔，冷冰冰的是娇羞，最后她烦了走了便是翻脸不认人。为着“侠义”，她走遍了江湖，救遍了江湖，却只落得玉面梨花四个字。

　　莫灵走了十年，在最后得到了一颗真心。她很珍惜，两人如胶似漆了一段时间，她又送书生去赶考。那书生倒是争气，得了个探花，随后便八人大轿风风光光的娶了她。
　　从此，玉面梨花就离开了江湖，变成了相夫教子的张夫人。

　　但，好景不长。
　　书生是读书人，骨子里全礼教道化；书生又比她年轻几岁，见识也浅薄，在宦海沉浮中，深深陷了进去。
　　她想要行医，他不准，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可见其他男人赤身露体？他听到她的过往，大怒，呵斥她的欺瞒，从此再不踏入她房中一步。然后，他迷恋了风尘女子，她再也忍不住，带着儿子愤然离去，从此君归天涯，我行海角，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用十年找了一颗真心，再用十年，看着这颗真心腐烂成黑心。

　　她带着儿子回到最初的地方，找了个镇子落脚，开了间医官做了女大夫，人生渐渐稳定下来，似乎也就这样了。儿子有几个同龄的小伙伴，四个人义结金兰，都喊她娘。看着几个孩子，有时候她也会怀念另一个孩子，和儿子同胞的双生兄弟。她把他当做最后的情分留给了书生，现在她已经不在意书生的好坏，只是不知道儿子过得好不好。

　　又过了几年，儿子渐渐长大了，四个孩子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便都给娶了夫人。家里生意做得也好，大家感情也好，索性就搬到一起，下人们按孩子们结拜的顺序称呼几位夫人。
　　四个孩子到底年轻气盛，江湖之大总有无穷的吸引力。她同意了，嘱咐了孩子们几句便由他们去，自己带着几个夫人继续过日子。

　　几年的时间很快又没了，她没有见到儿子回来，却意外的迎来了一位令她欣喜极了的客人——她的另一个儿子。
　　儿子说书生在官场最后还是没落得好下场，这几年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幸好遇到了哥哥，在哥哥的帮衬下，现在生意也做得像模像样的。几位哥哥想夫人也想娘，但实在脱不开身，所以让自己来接一家人搬走。
　　莫灵是有疑问的，但那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这点决计错不了，加之一身本事也没什么可怕的，索性举家迁了。

　　一到村子，莫灵就发现不对了。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她也不想几个儿媳太过担心，于是安然处之，看看他们能玩儿什么花招。
　　次日，儿子带着一家人浩浩荡荡去了观音庙，说来这地方一定要先拜菩萨才灵。她拜之前倒是观察了一番，不见异样。
　　又过了几日，儿子说出去办事，这一去就再没回。

　　半年之后，她终是坐不住了，叫几个儿媳妇说了事有蹊跷。举家同往实在招摇，她便自己先去探探，却发现竟走不出去了。
　　村子，观音庙。
　　不管她怎么走，始终在这两个地方打转。她不甘心，用尽办法尝试了好几年，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承认，被困住了。

　　她无奈，在祠堂之下建了个地道，希望可以在密室中潜心静气，想出出路。开始她还经常出来，为着教几个媳妇别吃亏，后来老大渐渐能独挑大梁了，她出来的便越来越少，每日只是有人把饭菜和生活所需送进来。

　　一个江湖上绝无仅有的奇女子，曾经容貌倾城，也有过一片真情，到最后，却落得几十年如一日困在个能见天日，难求自由的地方，何其可悲。

　　陈晴听完故事眼睛都红了，道，“您放心，我一定带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