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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醉翁之意不在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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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是关雎殿内的炭火足了些,屋子里很是闭塞,宫人刻意给窗柩留了个缝隙,半支开的轩窗歪歪斜斜探出一支白梅,香气扑鼻。此刻萧苻阳尚还在熟睡,一股冷风钻过窗牗,灌入锦衾里,令萧苻阳好一阵哆嗦,直到被冷醒,搅了一场好梦。
昨夜琼楼夜饮,弦歌不绝,待众人归尽,已是更深露重之时。太后体恤她雪夜夜路难行,便让她留宿宫中,居一贯留予她的关雎殿。
萧苻阳慢条斯理以臂支起身,撩起重重帷幔,灯火昏沉之间,端视四下空空荡荡却无宫人伺候,斜眼又见未阖上的窗牗,不禁打了个喷嚏。
“摘玉儿,摘玉儿。”萧苻阳嚷着,语气里带有些刻不容缓的愠怒。
一时间偌大的关雎殿除却她清脆的回音,再无人回应。此时刻漏缓缓泄水,时辰直指卯时。萧苻阳瑟缩着身子,蜷在锦衾里,四周裹得牢牢实实,透不进一点风,又连续唤了几声。
终于有个穿戴规整的小宫女脚步急切地走近关雎殿,继而推开了门,挑起珠翠帘子,娉娉婷婷朝萧苻阳靠近,堪堪垂首,“郡主有何吩咐。”
萧苻阳本有些急躁,有但远远听见声响,却是个不熟悉的清丽的回应,心中有些疑惑。待来人走近些,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定眼上下打量。
不是摘玉儿,也不是从前关雎殿内任何一个服侍的宫人。萧苻阳心想。
萧苻阳向来身边只能有熟悉之人伺候,平常关雎殿的宫人都难以近身,更何况眼前这个眼生的宫女。且萧苻阳若留宫素来居关雎殿,跟前伺候的宫人至少都是见过,可眼前这宫女……
“你是谁?怎么是你来伺候?摘玉儿呢?”萧苻阳抬了眉眼望向她,刻薄而不容置喙的问她,眉眼所持尽是郡主的威严。
宫女也不慌张,只微微抬头,恭谨万分,一派从容规整的装束不似因萧苻阳急召而来,“回郡主,奴婢是关雎殿新调来的瑞儿,因今日是奴婢值班,奴婢见摘玉儿姐姐实在是疲乏,加之现下时辰尚早,索性叫她去耳房里小寐一下。”
那瑞儿来时一直低着头,此时突然一抬头,倒是叫萧苻阳吓了一跳。原本该秀丽的脸庞有些浮肿,隐着浅浅的绯色,像是扑多了胭脂一般。
“你脸怎么了?”萧苻阳探出手,指着问。
“奴婢昨日见关雎殿的梅花实在开得艳丽,于是触近了脸嗅其香味,却忘了奴婢对花粉过敏,自幼碰不得花。让郡主受惊了。”瑞儿伸手抚摸了下脸颊,又道,“郡主有何吩咐给奴婢,或者奴婢去把摘玉儿姐姐叫来。”
萧苻阳也不愿与她多费口舌,随意指了指窗牖,示意将其阖上,旋即又吩咐她把摘玉儿带来。一场好梦被惊搅,了无睡意,索性披了件雪絮降沙狐裘,端端座于妆台前,只待摘玉儿前来替她梳妆。
摘玉儿自知自家郡主脾性,因而脚步极快,怠慢不得。只见萧苻阳规矩地座于菱花铜镜前,把玩着一支玉钗,时不时比试一番。因而终于松了口气,虽不知郡主为何今日格外注意钗玉琳琅之事,但这郡主向来衣饰秾丽,并且看样子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大概不会责难她方才的偷懒之事。
“郡主今日想梳个怎样的发髻?”待一番洁面、净手之后,摘玉儿趁着郡主今日大好的心情,试探着问。
“你说本郡主梳什么发髻最好看?”萧苻阳端详着铜镜中的相貌,饶有兴致的问。说来也奇怪,萧苻阳自个儿也说不出缘由来。只私心里一味想着,要梳个顶好的发髻,化个美美的妆容。
摘玉儿凝眉思索良久,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以为自家郡主看上了哪家公子,遂笑道:“郡主面如桃李,玉面粉腮,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青丝高盘最好不过。”
萧苻阳又急切追问:“那到底该梳何种发髻呢?”
“奴婢窃以为高盘的发髻中,最惊艳莫过于惊鸿髻了,真叫人见之不忘。”一直立于一旁的瑞儿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有些刻意的逢迎讨好,举手投足却又谨慎得体,丝毫叫人挑不出差错。
萧苻阳如小鸡啄米般略微点头,满是认同的样子,一壁端着几分矜持,却一壁又难以掩饰小女儿般的娇羞,娇声道:“那好,就惊鸿髻。”
可摘玉儿却嚅嗫着道:“可是郡主,奴婢不会惊鸿髻啊。”
倏地美人眉宇成川,既遗憾又恼怒。
“奴婢从前倒是见人梳过,郡主不妨让奴婢试一试。”瑞儿走近到萧苻阳跟前,俯下身子道。语气里很是笃定,让人不得不信任几分。
听罢皱起的春山骤然舒卷开,漾出一丝浅浅笑意。萧苻阳一手将瑞儿拉至一侧,指着案前珠玉如指点江山,“你来给本郡主梳妆。”
“是。”瑞儿面露几分欣喜,旋即拿起玉篦,盈盈握住三千青丝,笑道:“郡主脸蛋生得好,其实不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要奴婢说,郡主您的相貌比之梁宫里正儿八经的公主有过之无不及啊。”
那瑞儿一开了话匣子便仿佛再也停不下来,又笑盈盈道:“去岁里,圣上寿宴之上您穿的那身杏黄缎面海棠折枝圆领刺绣大袖衫,听闻是定王爷请来蜀地最好的绣娘针针金线所绣,历时整整三月方成。奴婢有幸在宴席上当值,远远瞧见那海棠花儿啊,仿佛要扑了出来。而后来啊,奴婢瞧见呀宫里的公主们便纷纷效仿,命尚衣局赶制新衣,又请来各地的绣娘,虽也是花团锦簇,却再未见郡主当日半点风采。”
这晋和郡主也算是整个大梁里顶顶爱美的姑娘,所佩戴每一物件儿,无不精心雕琢,所穿的每一件衣裳,无不是天下最好绣娘所织就。虽说只是个郡主,却有过得跟公主一般的资本,若当真论起出身来,她母亲更是当朝天子的表妹,外祖父是显赫一时的荣国公,外祖母是大梁的大长公主,一家子全是皇亲国戚,到底不是那些出身平平又恩宠平平的公主可以相较的。
萧苻阳素来听惯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因而今日瑞儿一番竭尽夸张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事实也却是如此。自那日宫宴之后,她就觉得奇了怪了,怎的宫里公主们都齐刷刷爱上了穿大袖衫了?连穆德妃那个养得白嫩圆润的宝贝四公主也穿上了这般不合她体态的衣裳。那一举手,一投足,那般的富贵风流当真是令人汗颜不已。
眼前人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然而萧苻阳却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宽大的水袖轻轻一挥,瑞儿识相立马住了嘴,再不敢说些什么。
萧苻阳慵懒地托着香腮,任由瑞儿将一束束青丝分成十二股,而后高高挽起,渐渐形如燕雀振翅双飞,再加以八宝金镶玉的发冠固定,端的是明艳夺人。
瑞儿徐徐搁下玉篦,又将铜镜摆至萧苻阳面前任她端详,笑嘻嘻道:“奴婢入宫前曾听闻,东俞女子以妩媚娇柔闻名,又擅梳妆,发髻式样更是变着花样,郡主若是有意,不如寻一位东俞的女子来指点,想必更能凸显郡主的风华。而且奴婢恰好听闻扬就殿里有名唤作‘柳英’的女子,曾经是服侍在东俞公主身边的,手巧心细,她盘的发髻,梳过的妆容无人能及。”
那瑞儿似有意似无意的提及,倒还真是提醒了萧苻阳什么。她恍惚忆起,昨日她曾浑浑噩噩地到过扬就殿。殿前洒扫的女子个个身材高挑,衣着打扮都与梁人不同,虽然皆以绢帕掩面,那份柔情举手投足皆可见。
瑞儿语罢便不多言,侧眼暗自瞥了一眼刻漏,时间流淌得极慢,如今仍为时尚早,她便匆匆告了退,空荡荡的大殿内只留萧苻阳与摘玉儿二人。待摘玉儿为萧苻阳更换上枣红色的衣裙,萧苻阳似乎想起了什么,欲再询问那瑞儿,可此时那瑞儿早不见了踪影。
也罢。本郡主亲自去寻那东俞的女子。萧苻阳心想。
且说那名唤“瑞儿”的宫女兜兜转转从关雎殿的后院偷偷溜了出去,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寻了间极为隐蔽的宫室,随后三叩腐旧漆黑的木门。一位长相极为标致的宫装丽人闻声随即推开了门,上前迎了她进来。动作之利索,分明是早有准备。
“你晚了一刻钟。”那宫装丽人盯着她有些严肃道。
“好姐姐,我这也是无法。你要晓得那晋和郡主是出了名的难以近身,我可费了好些口舌,才让她愿意听我一两句话。”瑞儿方才走得有些急,此刻仍大口呼着气。
宫装丽人正色道:“你要知若是你再迟些,碰上甘露殿掌事的合德姑姑,你我该做如何解释?”
“晋和郡主警惕心忒高,我唯有时刻随机应变才能引她去扬就殿。我也是看她神色,料定她定然会去扬就殿,我才敢放心走。我就纳闷了,主子为何会针对一个跟她毫无关联的郡主。”瑞儿气哼哼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你也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说罢从袖中拿出藏了已久的一个素净的玉瓶,小心翼翼递给眼前人,“你且拿好,一回去便涂抹开,不消半日浮肿便会消去,届时谁也认不出你来。”
“罢了。我先回去了。我是称病在房里偷懒的,故意寻了个由头将同房的翠翠支开,趁着空当溜出来的。再晚些,恐怕她便回来了。”丽人紧接着又道。
“得了。你先行,我待会儿便走。”
那宫装丽人出了宫室,脚步快而无声,不过须臾便消失宫甬尽头。
天空偶而扑翅飞过一只鸟雀,却久久盘旋在四四方方的宫墙之上,于这凛冽的冬日里显得难能可贵。但又仿佛是春日即将来临的预兆,一切曾经归于平寂的万物,在蛰伏了一个冬季后终于又开始不安分的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