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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登临望故国 ...

  •   这一年元月,春寒料峭,金陵却及早下了一场雪雨,昭示这一年春的到来。天街小雨,惠泽万物,有司天监向朝廷禀奏,此乃大吉也。

      同年二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东境捷报频传,正应了司天监的预言,圣上龙颜大悦。二月中旬,东俞都城颍都城门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终在翌日升起白绸沾血的旌旗,那雪绢在寒风猎猎中显得尤为凄怆哀凉。自此,盘踞东境百逾载的东俞王朝,终于在第二次东梁之战后覆亡。而那场战役在史官笔下轻描淡写地称之为“颍门之战”。

      也在此月间,徐国公率领十万铁骑班师回朝,自东而行,一路浩浩荡荡,所行之处,鼓声犹震,战旗飘扬。一行将士行至溱水,次第乘舟渡江。溱水是东俞的母河,弯弯曲曲纵横了整个王朝,风雨飘摇间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败,此时该是何等的悲哀。徐长亭负手立于舟前,面容并非得胜后的欣喜,有些憔悴的脸上更添了几分阴郁。他心中有桩旧事,应是忆起一缕浮生旧梦,梦中有个姑娘,名中带“溱”,却在盛时锦年里陨落。

      船头处,船夫无力的划着船桨,那船夫似乎很老了,老得看淡了尘世一切纷争,就连国亡了,也不会发出一声哀叹。须臾,伴着凌冽入骨的寒风,一片广阔的溱水之上,渐渐响起了一曲哀歌,悲伤顷刻间铺天盖地地袭来。那唱歌的女子以俞人柔软的语调凄切婉转吟唱,似有一桩心事娓娓道来,拨动着大梁将士思乡的情怀。

      只有那老船夫知晓,那是东俞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的是国殇。

      桃月下旬的某一日,天光破晓前,京兆尹立于城门,亲眼见守城的士卒为大梁的雄师开启城门。他听见那一声声沉闷的叩响,古拙的城门就此缓缓打开,只见徐国公一身铠甲,器宇不凡,虽已过不惑之年,仍旧英俊潇洒。

      尚值辰时,天地昏沉,一师人风尘仆仆入了中德门,而官道两侧聚集了不少金陵百姓,只为一睹徐家军的风采,那为首的常胜将军可是亲手拿下东俞将帅的首级,兵临城下,逼得东俞帝自刎于大殿,如此丰功伟绩、赫赫战功,大梁国婿名不虚传。那将军尚未归府邸,铁甲未卸,剑血未干,眉宇间有些倦意,跃然于马鞍上之上,那份英气与潇洒却不曾削减半分。

      去太极殿的宫甬很近,但徐长亭却觉得极为漫长,一路走来,来来去去的臣僚道贺行礼,耽搁了不少时辰。而他有些迫切地想结束一切,迫切地想见一个人,以至于眉目紧锁,时而颔首以示回应,面色并不和善。

      良久,至太极殿,得了圣上召见,行君臣之礼,再提上东俞将帅首级,以示庭上文武百官,满座哗然。“朕果然没有看错,徐卿真乃大梁之股肱大臣。” 除掉了心腹大患,梁昭帝大喜,松弛的脸上笑出了无数的褶子,头顶的九旒冕碰撞的脆响回荡在大殿。

      众臣将灼灼目光投向徐长亭,于是他报之以笑,似真也假。东俞,那可是他二十多年来的心结。

      早朝后,众臣皆散去。圣上传徐长亭入集英殿,留茶一盏,不过寒暄话几句家常,语气里不见太极殿时的威严不可直视,“可见过皇姐了?你这一行,便是一载,合该回去看看了。”

      “一入金陵城便进宫复命,还未来得及去公主府”,徐长亭突然哑住,欲言又止,最后竟失声笑了,“只是不知她,还可愿意见臣?”

      音落,两人相视无言。圣上缓缓提起的琥珀杯悬在半空,一时间,很多事仿佛又逐渐浮现。就像多年不曾翻阅的书,待来年打开,红页书角仍是停留在那一页,从未增减。像封藏多年的酒酿,只会随年岁的流逝而越发浓烈,喝到最后,呛了喉。

      “多少年了?”

      “自京真二十三年起,至承平二十年。整整二十五载矣。”

      “朕,竟不知已过了这么多年。但,到底该有个了结了……”

      暮春三月天,绿枝已吐,杨花千秋。

      国公府的红墙不知何时被青色沾染,门前的小童又换了一个接一个,斯事变幻如苍狗,已然不是去岁离时的景象。徐长亭在石狮前下马,抬头望了望这一片富贵宝地,鎏金的国公府的牌匾赫然悬挂,彰显着应有的华贵与气派。门前尚有匠人忙碌,修筑圣上御赐的护国石柱,徐长亭并不理会,径直往府内去。一番沐浴更衣,匆忙交代了府中事宜,便询问道:“长公主此刻在何处?”

      “此刻应还在佛堂礼佛。”老管家知晓徐长亭心思,早早便去长公主府打听好了。

      长公主府敕造于京真二十七年,与国公府相隔一街之遥。平素里,长公主居于此,而徐长亭居于国公府,倒不似别的公主驸马。可若说他二人夫妻感情淡薄,却并非如此。徐长亭日日往长公主府邸去,不过半日便会离去,倘若逢宫中设宴,总也一同携手出席,虽无子息,说二人相敬如宾倒也不为过。

      这位长公主说来也颇为传奇,原本只是郡主出身,因缘际会封了公主,当今圣上颇为敬重,甚至凌驾于那些正主。个中缘由,大抵是因为年岁久远,抑或有意遮掩,无从提及。

      曾有史官查阅青史,上有载载春秋,但于这位长公主,不过寥寥几言:“晋和郡主,定王女,京真二十七年封公主,承平十七年尚国公。”又或许,再过几载光阴,连只言片语都会被抹去。

      于是,有些故事,终究成了秘密。

      徐长亭来时,晴光大好。萧苻阳仍在佛堂内轻敲着木鱼,她隐隐感觉后背的门被人推开。堂内门户紧闭,只伴有几盏青灯,外头日光照下来,形成了一条光影,但她并不理睬,仍恍若无人般,自顾自敲着木鱼,口中念着佛经,虔诚得像普华寺的信徒。

      徐长亭便静默着等她,等她何时放下佛珠,等她意识到他的存在。她若此刻若回头,定会看到一个满眼柔情的将军,经历过沙场的刀剑无眼,匆匆赶来,只为看她一眼。

      可萧苻阳,终究不会回头看他。

      徐长亭凝视着她的背影,见她一身单薄青衣,瘦弱得不成样子。时光仿佛就此静止,此间只有他和她,再无人惊扰。良久,她停下念佛,放下佛珠木鱼,淡淡挑了唇角:“你,回来了。”而后,她伸手敛了绣花衣裾,漫不经心的起身,堪堪扬起远山眉,四目相视,霜白的面容上不显山水。

      “你怎知是我?”徐长亭望着她平静的眼眸,心中涌起千般酸楚。他想再近一步,抚一抚她的鬓发,拥她入怀,却最终僵在原地,连话都说得艰难。

      “除了你,这世间谁会有人将玉对儿戴在靴上”,萧苻阳轻声一笑,带着疏淡的落寞,言辞里是无关风月的波澜不惊,“我遥遥听见,那一声声脆响,我便知,我那夫君,举国无双的将军得胜归来……”

      那不合时宜的笑,仿佛似曾相识,带着阶前白霜的凌冽,有着出乎寻常的平静,令徐长亭后背生凉。

      “我,对得起大梁江山,却唯独辜负你”,他眼眶仿佛有泪,将一字一句说得凄怆哀凉,“可苻阳,我无能为力啊……”。

      “当日我率领一支军队围住东俞大殿,原是想救他性命的”,徐长亭犹豫一阵,终脱口,“可成瀛太傲,至死也不愿再做大梁的阶下囚。”

      那死字恍如晴天霹雳,萧苻阳猛然抬头,秀目瞪得极圆,毫无生气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些颜色。她死死咬着唇,原本精致的五官皱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咬住一字一句,咬住每一瞬呼吸,带着侥幸问:“你说,成瀛死了?”

      “死在自己的剑下,死在他宠妾的怀里。”那场声势浩大的从容赴死,历历在目。

      “呵”,终于忍不住,豆大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可萧苻阳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是谁,为何伤心,替谁哭泣?多少年,她一次又一次这样问自己。

      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啊。那东俞王死后,自有妻儿为他落泪,自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他哀悼。而萧苻阳,该拍手叫好、满堂挂彩才对。这般薄情的男儿,合该下九层地狱,受世世轮回之苦。

      她重心有些不稳,忽而腿一软,重重倒在徐长亭怀里。她高扬着头颅,端着公主的矜贵,呆呆地望着徐长亭,花泪如注。可他二人太像,都太骄傲,至死不愿低头。

      可慢慢的,她哭不出来了,仿佛将此生眼泪流尽,再也挤不出来。她酥白的手死死抓着衣角,尖锐的指甲陷入肉里,泛着隐隐殷红。徐长亭试图去把她手掌掰开,但因长久的紧握已有些麻木。

      两人就这般坐着,徐长亭将她圈在怀里,半日之久。

      渐渐地,起南风了,庭外的碧树摇啊摇,春风吹啊吹。半阖的木门再也掩不住,一点一点的被推开,庭外是关不住的满园春|色。

      萧苻阳正迎着日光,微微迷了眼,像做了场荒唐大梦,梦中隐隐,是旧时山河。待睁开时,那漆门后仿佛走出了人,盖是个如琼芝玉树的男儿,靴履踏花香,两袖携清风。那公子有一双深邃如冰霜的眼,却又浅笑着徐徐朝她走来,如江上一两清风拂人,山间半弯明月沁人,十分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于是,记忆就这样,缓缓打开。

      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登临望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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