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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鸿踏雪泥》前传之《梦中痴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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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对恩爱‘双飞客’的殉情给元好问带来灵感,写下千古难解诗句。难解的不是字里行间的字句,而是直问的连诗人都难解的千古难题。后代痴男怨女身处情网,便爱引用这词句。不在迷局中的局外人,若是痴迷其中难解情爱,也爱用这句聊解情趣。
这场幻梦的主人公殷宝艳便是这么一号痴迷人物。
已经是冬天了。今天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是润物细无声,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一排排低矮的树木,和一条条笔直的小道,翠绿的树叶反射的光,由于不是夏日炽热的阳光,显得不那么刺人眼睛。
凉凉的风从窗子打开的缝隙透进来,殷宝艳深深呼吸,任由依然带着清晨湿气的风进入她的心肺,顿时沁人心脾。
这时的风不像霜冻时节的风,冷冰冰的像成千上万的针一同扎过去,而是如醇酒慢慢滑入喉咙时的温润清爽。此时殷宝艳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那些温柔婉转的歌曲,像是琵琶轻轻拨出的,像是小桥边的流水,像是纱窗下女子剪纸时的低语…
古代文学史的课堂上正在演说唐宋传奇。什么传奇?古代读书人写的传奇,也不排除本身是民间故事。里面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很多。与黄粱一梦异曲同工的南柯一梦,淳于棼本是东平普通人,睡着后已经成了槐安国的驸马,娇妻在怀,儿女成群,荣耀非常。醒来却发现是梦中相斗的两个国家是槐树下的两个蚁穴。读罢,莞尔一笑,当真是人生如梦。许多感慨不如一个故事来得传神。里头传奇女子不是没有,像堕楼而死的石崇宠妾绿珠。君侯冲冠一发为红颜的情节不知杜撰多少,绿珠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但这吹笛女子为气节还是为石崇堕楼的身影是久久不能抹除脑海的。更为传奇的风尘三侠旨意红拂女,本是权臣杨素的家妓,后与李靖私奔,与虬髯客结为兄妹。
有趣的是,传奇里灵气出彩的女子多半为出自风尘,身为下贱,像红拂,像绿珠,像李师师,也许她们看尽欢场悲欢,已然通透,不似深闺之中的女子,情窦初开便以为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了。
里头有趣的故事有趣的人物很多,殷宝艳偏偏挂心崔莺莺和张生。身在深闺的崔莺莺,张生是她所见的第一个陌生男子。与其西厢密会,一番情意绵绵。不料日后张生负心与她的理由竟是红颜祸水之说,把崔莺莺称为可玩弄的‘尤物’。李益辜负霍小玉,更多的出自于已有婚约,不敢抗母命,礼教之下懦弱无力所害。这个张生比之李益薄情更甚。不管后面几个版本如何塑造张生多情重情的形象,就算有了一个张生金榜题名娶崔莺莺的大团圆结局,也难消殷宝艳对于最初版本心寒的印象。终究是意难平。
殷宝艳细嫩的小手托着尖俏的小巴,出神。她感到,灵魂时常飘在半空,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若是能够穿越时空,活在旧时光里,不用活在当下,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不敢说与人听,她脑海中那样封闭的世界没有人有耐心去观看,去了解。
传奇故事本身就有一股吸引力,让人流连忘返,就算不是故事中的主角,也要跟着催折心肝一把,鞠一把热泪,才算对这个漫长人生有了些感触。
殷宝艳不由得慨叹,古人的爱情意境是多么美好,就像水墨画,就像中国书法,就像诗词歌赋,那些可以让人神交古人的载体。
殷宝艳有了感慨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总要找个人分享。那个人不是别人,总是好友陈真真。人之一生知己难求。殷宝艳不过二十芳龄,虽没有众多文人骚客漫长的生命历程与丰富经历,但对这句话还是有很深的理解。确切地说陈真真不能算是一个知己,二人观念南辕北辙,陈真真也未必有兴趣了解殷宝艳脑海中封闭的世界。比之其他人,殷宝艳愿意与陈真真分享,很重要的一点是陈真真有一颗海纳百川的心,装得下中华上下五千年,也装得下西方各时期历史,兼容儒释道,管他耶稣还是安拉,他们的圣言都可以略听一二。可谓来者不拒,清风拂山岗。
抬头四顾,她的单纯踏实的同学们大都在认真听课,认真记笔记。她的老师正在认真地讲授唐宋传奇,不会注意到她内心的波动,更不会给她机会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让大家跟着她一起沉浸在美好的意境里。要是都沉浸进去了,这课估计不能上了。
陈真真早上在六楼上西方哲学史,收到来自二楼的殷宝艳的一条微信信息:“那时候,一切都很慢,人们的脚步很慢,可以停下来观赏旅途的景色,人们的眼睛不会被五光十色的事物迷了眼。那时候,恋爱很慢,爱情很长。恋人间用书信交流。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或是聊题一片叶,寄予有情人。那时候,人们的思绪很慢,来不及勾心斗角,几乎被浓浓的思念占据…”
太长。陈真真瞟了一眼,确定它不是微信营销号的东西,才按着触屏回了殷宝艳一句:“这时候,一切很快,快到上一秒你脑海里想的东西,下一秒就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里了。”接着思绪又回到中世纪屠杀女巫的场景里了。无论古今中外,把问题推给女性总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赋予雄性雄健的力量,赋予女性敏感的思维,两性的差异本是大自然规划的完美分工,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贬低女性,控制女性的得力工具。女性普遍缺乏雄健的力量,暴力来临反抗多是徒劳无功。这样的悲剧,不得不说是进化的偏差。
陈真真发给殷宝艳的信息,本是打发殷宝艳的一句话,本是暗讽当下‘情怀泛滥’的一句话,没想到二楼的殷宝艳收到回信,会错意,以为陈真真对这话题有兴趣,兴致立马高涨。
过几分钟,六楼的陈真真又收到一条微信信息:“古人的爱情是多么纯粹,为了爱一个人可以茶饭不思,君王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将军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焦仲卿为刘兰芝自挂东南枝,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而飞,唐明皇和杨贵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孟姜女哭倒了长城…”
太长。那些耳熟能详的人名、故事,被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回味了一遍又一遍,陈真真似乎闻到冷饭的馊味。
陈真真头皮一阵发麻。不是因为老师讲课时提到的中世纪为了清除宗教异端的残酷屠杀,不是因为眼前出现被诬陷为女巫的女子被吊死、烧死的场景,不是因为心中时刻萦绕着为女子不平的激愤,而是因为那些人民大众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时光总有本事把原本清新的气息变得油腻,把原本简单的故事生发成长篇大剧。
陈真真耐着性子,又回了一句,为了让殷宝艳安静下来:“古人的一切都是基于你的想象,因为殷宝艳不是一个古人。这时候,古人已经不是古人,而是你的想象。我也不认同那种轻则茶饭不思,重则要生要死的爱情。基于我的经验,踏实温暖才是长久之理。”
陈真真以为殷宝艳会就此安静,因为殷宝艳不曾陷入情网,而陈真自有良人陪伴。虽然不能说谈过恋爱是能解情爱滋味的,但是陈真真以为终归是吃过猪肉的一帮人,比较起只见过猪跑的一帮人,还是更有发言权。
可是她错了。或许是猜错了殷宝艳的重点,或者是踩中了殷宝艳思想的雷区。
殷宝艳看到陈真真的回复,感到自己的观点被否决了,更严重的是,那种纯粹美好的爱情居然有人不认同,果然人心不古!殷宝艳感到一阵‘心绞痛’。当下众人浮躁也罢,盛世浮华到来前的准备也罢,殷宝艳可以全然不管,守着心里一亩三分地安然度日。现在让她感到理想世界起了一场小地震的人,居然是时时可倾听她的胡言乱语的陈真真。
那么就有理由,为了自己心中纯粹的理想而战了。
殷宝艳重新起草一份条理清楚的答复书:“首先,古人是什么样子的,你我都无权说明,毕竟你我不是古人。第二,我有自信比你更加了解古人,因为我与古人神交的。第三,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纯粹的爱情存在的。人们不相信,是因为心思都没有古人单纯了。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尾生抱柱的故事吗?他为了信守与一个女子的约定,一直等在柱子边,直到被海水淹死…”
太长。
陈真真漠然一笑。一眼扫过去,其间逻辑漏洞百出,就不一一替她指出了。她以为这只是玩笑,没想到殷宝艳上纲上线了。啧啧,天真浪漫生在盛唐多好,说不定还可以追随李白的脚步,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再不济也可以背着把长剑,走遍名山大川,在某座出名的楼,出名的塔,出名的寺庙,写下几句诗。可惜,这是钢筋水泥铸造的现代社会。就算还有终南山可以隐居,殷宝艳怕孤单,是不会一个人去的。
陈真真和殷宝艳是难得的好朋友,二人思想南辕北辙。陈真真体会不了殷宝艳的古代幻梦,殷宝艳不了解陈真真‘读史不明智,心忧古今’的痛苦,偏偏时常聊天能聊到一块儿去。实属罕见。也许是二人皆不设防,没有需要彼此逾越的障碍,交流便是顺畅。
陈真真分了一半心思在和殷宝艳辩论上,觉得有必要阐释清楚自己的观点:“我并没有否定那种爱情的存在,只是更相信真实的人性。人之为人,因为有人性。不是简单的两极分化,而是错综复杂。善良与邪恶不断转换,至死方休。我觉得没有必要苦苦追求那种太虚幻的东西。而且我更喜欢带给人积极力量的爱情,而不是茶饭不思,萎靡不振。”
殷宝艳抓住其中一点:“那你就是认为人性本恶了?”
陈真真扶额皱眉,这是不少人所惯用的‘断章取义’手法吗?答曰:“荀子和基督教这么认为。荀子曰人性本恶。基督教教旨曰人有原罪。此番展开长篇大论,就不赘述了。还有什么人认为尚且不知。于我,天时地利人和生下的我,孩童时纯洁如一张白纸,纯真与幼稚共存,就是不见一丝邪恶。故不知人性本恶,恶从本源来是何意。”
长嘘一口气,与人辩论耗时耗力。鸡零狗碎的小事辩论本无必要,牵扯道德层面更无必要,想想某条铁路该不该建的问题辩论比较有意思。故答曰:“就让我们彼此保留各自的观点吧,反正谁也说服不了彼此。”就此偃旗息鼓。
这么纠缠到午餐的时候。陈真真和殷宝艳照往常一样一起去祭五脏庙。殷宝艳从见到陈真真第一眼起就一脸不悦,仿佛陈真真侵犯了她什么东西。
东风吹,战鼓擂,殷宝艳就此开启擂台:“如今已经少见古意的事物了,古意的建筑,古意的故事,古意的情感,诸如此类种种。向往古代的爱情有何不妥?”
陈真真一脸疲惫,腹中饥饿,听完处死宗教异端那节课,一波一波的屠杀让她有些精神疲乏。
瞧了殷宝艳一眼,回了句:“唐宋传奇里的故事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大团圆结局都是后人改编的。有个柳毅倒是挺让人敬重的,不过《柳毅传书》的故事一开始也不是基于情爱的。”
殷宝艳突然不走了,迈不开步子,倚在栏杆上。这栏杆不是红漆雕花栏杆,也不是辛弃疾壮词中志未酬拍遍的栏杆,而是合金的栏杆,现代工艺铸造。殷宝艳眼睛望向远方若有所思,眼角噙出一些泪水,一些感触涌上心头。
看着殷宝艳痴迷的模样,若不是了解殷宝艳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真真早早转身走了,此刻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殷宝艳喃喃地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爱情,那么多美好的故事都传颂了。如果真的没有,后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生出这么多美好的故事来。艺术来源于生活不是吗?”陈真真不反驳,毕竟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信之为信仰。有人有情饮水饱,有人青灯古佛了却余生,有人浑噩中蝇营狗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陈真真拉着殷宝艳的手朝前走去。不辩论了,先果腹要紧。她们也不知道有个学者对艺术来源于生活的质疑。他说非洲的歌舞、非洲的文化似乎都不符合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一准则,更像是他们对大自然、神明的一切想象,在现实中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