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掩面而遁马甲君

2、【番外】结 裳

　　【番外：结裳】

　　傅襄四十岁那年带着太子去皇陵祭祖，出京路上风吹帘动，一眼教他望见昔年故地，时隔多年，旧貌新颜，他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里曾经是家名叫满香居的饭馆，现在却是座茶楼了。

　　他也曾经是个饭都吃不饱的可怜虫，现在却是一国之君了。

　　那天夜里傅襄终于梦到了那个人，悠悠生死别经年，梦里也记得已经太多年不相见了，急匆匆地上前搂抱，却一下子扑了个空。那人笑笑地把他望着，眼波如水口角含情，问他：“你急什么，我不就在这儿吗？”

　　一垂首一抬眉，如花笑靥忽成枯骨，失了生机的眼眶黑洞洞的，满身骨殖透着青黑；可梦里的傅襄什么也顾不得，又扑上去抱那骸骨，这次终于抱到了怀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双手染上剧毒、皮肉开始溃烂，也舍不得松手。

　　怀里的骷髅咧着嘴冲他笑，于是他也跟着笑；可它忽然用章怀柳的声音说：“这又是唬谁呢？你要死早死了。”

　　他悚然惊醒。御榻上空空荡荡，除了他谁也没有，只有说不清的寂寞、数不清的伤心；可他转念又漠然地想，能怪谁呢？只怪自己戏假情真陷了进去，又戏假情真逼死了人；只记得那人有多忍让，却忘了那人有多骄傲。三十年前、三十年前……他为了吃一口饱饭，刻意去攀世族清河章氏的小公子；再后来说起少年事，章怀柳在他肩头笑成一团：“怎么，我跟着你，只是教你吃饱了饭么？”

　　他当时有句话在喉咙里，哽了一下，没说出来——若无章怀柳，傅襄哪能活到今日？

　　先帝一生昏聩糊涂，有时候耳根子软，有时候铁石心肠，却近乎单纯地爱着先废太子的母亲吴皇后。当年吴氏诞下麟儿，出生次日就被封为太子，其后三四年宫中全无别宠；可先废太子幼年曾染上一场来势汹汹的天花，几乎丢了命，二皇子、傅襄、四皇子、大公主……俱是在那个时候，由几个身份低微的宫人怀上的。后来太子渡过一劫，吴皇后却伤了心，锁起宫门，再不肯躬迎圣驾，没几年就郁郁而终；先帝为此抱憾终身，对太子种种纵容溺爱，以至于太子性情越发暴戾乖张，把庶出的弟妹们看得比畜牲还不如，动辄打骂一顿都是轻的，脾气上来时，能把人剥得只剩一件单衣、喝令跪到雪地里去，一跪就是大半日，傅襄入了中年以后膝盖时常疼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那次他浑身冻得僵硬麻木，身体里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几乎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可忽然有两个小太监上来把他拖了出去，咕哝着道：“章小公子来……说三皇子在这儿破坏了满园好好的雪景，殿下这不就开了恩么……”

　　他昏昏沉沉中勉力睁眼望去，只看到漫天飞雪里一领如银似雪的白狐裘，裹着个眸如点漆发似泼墨的人。

　　一生孽缘全在这一眼了，从那时起，章怀柳不知多少次救过他命，为他挡过箭，为他挨过刀，为他四下奔走，为他费尽筹谋……起初只是想安稳活到成年皇子分封离京，后来渐渐明白太子根本不想教任何一个兄弟活下来，他想活，只能争。多难啊，就像无根的浮萍，去跟金銮殿里镶金雕龙的柱子斗；章怀柳笑着喊他冤家：“这条命都陪给你了，不是冤家是什么？”

　　天下最荒唐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此——他们抱着同生共死的念头，一起挨过了多少濒死之局，却在胜局既定之后，一念之差成了天人永隔。究其原因，更是荒谬绝伦，以至于傅襄每次看见太子就觉得痛，从发肤到呼吸无一不痛——他怎么会误会章怀柳背着他私藏了家室？妒忌怀疑不信任，到底逼得那人饮鸩自尽，他却在事后才发现，那被章怀柳小心保护暗地照拂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骨肉……！

　　沉寂的宫室里，傅襄又一次召见了章瑾瑜，问：“真的不想出宫？朕可以封你爵位府邸，在家安享荣华富贵，不比在宫里做个籍籍无名的乐师强过百倍？”

　　章瑾瑜只道：“草民不愿出宫。”

　　不愿那就不愿吧，傅襄叹一口气，点头让他回去。最近他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四十出头的人，发根已经尽数花白，记性也越来越差，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不去想。那人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他生前用过的一切事物都和曾经的满香居一起、化为一道冲天大火焚烧殆尽，只有这么个侄子是他一手带大、最为疼爱的。将来……以后……，唉！

　　傅襄四十六岁时赶上个久违的大丰年，这年的寿宴也就意思意思办得隆重些，御花园里搭了台班子唱戏，皇帝点一折盛世太平，太子点一折仙翁极寿，长公主点一折恩爱夫妻花好月圆，不着调的太子还亲自下场击节和歌，好一番彩衣娱亲。傅襄颇饮了几杯酒，逗着身侧八岁的皇孙傅濯，二十年来头一次笑得这么开怀：“瞧你父王，多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耳边渐次回响起一个带笑的话音，他听过不知多少次，在床尾、在枕前、在每一个情切燕好后的黄昏和清晨：“好好好，我来就是了，堂堂襄王，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小的这就伺候襄王殿下穿衣……”

　　戏台上旦角儿水袖垂红，绵绵婉婉唱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他恍惚中听见了，并为着这一句茫然四顾，忽然很想说点什么——不拘说些什么、也不拘说与谁听；只是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无处回避衰容，无言有意伤侬。于是在旁人眼里，不再年轻的皇帝只是状似震愕地轻轻“哦”了一声，忽然一头望前栽过去。

　　——山陵崩。

　　【番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