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掩面而遁马甲君

1、全一章

　　《底牌》

　　“章大人……吃饭了。”

　　角落里的人影动了一下，直起身来接饭碗。他的腿断了，胳膊也折了一只，又上着重镣，只得用一只手和两个膝盖慢慢地爬；送饭的年轻狱卒看得心酸，忙把碗又往牢房里送了送：“您吃。”

　　——章怀柳又挪了挪，终于够着了碗。他颤巍巍把碗端在手里，却并不急着吃，而是就着破了个豁口的碗沿儿在石墙上用力地划了一道。

　　石壁材质坚硬，是以他做这个动作十分吃力，一道竖线划上去后便气喘吁吁的；但他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嘴里喃喃地数：“五……七……八……”

　　还差一笔，就是二十个正字。

　　狱卒一天送一餐饭，那么这已经是他在牢里的第九十九天了；章怀柳满眼欢喜，连身上的伤病也浑忘了似的，脸上几乎放出光来。

　　“我要死了。”他欢喜地对着空荡荡的牢房说，“——我要死了。”

　　一念及此，他竟像是陡然间被这四个字唤醒了通身六感似的，开始觉得肚内饥饿，捧着碗狼吞虎咽起来；虽然饭是黄米饭，菜也不过是几根略沾了些油盐的菜梗，可他吃得津津有味，细嚼慢咽，一点也不肯浪费。

　　“你还吃得下饭？！”

　　廿八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气得狠狠呸了一口，隔着铁窗冲章怀柳丢了块石头，“——笑！你还笑得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章怀柳慢条斯理地吃净了最后一粒饭，“我要死了，廿八。我要死了。明天就是冬至；我终于要死了。”

　　“混说什么？谁说你要死了？！”

　　廿八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章怀柳怎么能这样满不在乎地议论自己的死。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荒诞滑稽的，这个人……这个囿于牢狱被打折了手脚的人，明明不久前还是权倾天下意气风发的天子心腹，甚至……

　　不，这绝不是真的。他认识的章怀柳一向老奸巨猾得很，能于千军万马之中全身而退，泰山崩于前而神色自若，岂会如此狼狈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廿八狠狠瞪他：“你还有什么保命的伎俩，快使出来罢，不然我看你怕是熬不到明日行刑，先把自己作死在这鬼地方！”

　　章怀柳说：“保命？嗯？我没有啊。”

　　他平静地笑着，又说了一遍：“——皇上说过，到了冬至，就赐死于我。我就要死了啊。”

　　“没有？！怎么可能？！”

　　廿八作为暗卫的职业素养被这一记重锤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禁不住失声叫道：“怎么会呢？不可能的！你可是章怀柳……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没有保命符了吗？嗯，恐怕皇上他也是这么想吧。”章怀柳说，“……可是，我真的没有了啊。”

　　他面容平静，凤眼含笑，在黄昏醺然的光线里看来，那张脸上甚至放出欢欣的光彩，看上去和入狱前简直没有任何不同——廿八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说，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从没有见过比章怀柳生得更好的人，也无怪那位……

　　“你真的要死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怎么可能会死……不！你怎么能死呢？！”

　　一瞬间，巨大的惶恐袭上廿八的心头；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比如那一次，当时现在的皇帝还是襄王，被太子——废太子醉醺醺拿弓箭指着眉心，——那一次就是这个人，笑嘻嘻说，瞧襄王一动也不动，跟木头靶子似的，射他有什么意思？殿下不如射我！一面学着动物样子在林间跑来跑去，最后被一箭射在腰上，血流得满地都是，还笑着夸太子箭法高明……

　　章怀柳会死？！

　　廿八哪肯信。章怀柳这个人就像传说里的狐精，有九条命的——昔年襄王举事那会儿，宾城失陷，城中的襄王心腹都给捉了去上大刑，里头几个铁骨铮铮的军汉子都熬不过自尽了，偏他章怀柳活了下来，还不知使什么法子逃出了死牢、混出了城……世上就没有他章怀柳活不下去的道理，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廿八给自己这一闪念惊出一身冷汗来；待他回神，就见章怀柳笑盈盈地把他望着，问道：“皇上今日没问起我？”

　　一阵日暮时分的凉风吹透了廿八汗湿的衣衫。他摇摇头，暗道，真是脑子糊涂了。章怀柳这样的人，他会不想活？可别又给他骗了。许多年前，他不也正是这样，花言巧语地骗过了那么多人，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子心腹、却忽一朝投诚襄王……哪个心有牵系的人会舍得去死呢，瞧，他这不又问起皇上来了？

　　他没好气道：“没问，皇上今日忙着呢。”

　　这句虽不是实话，但也算不得假；皇上今日是忙，忙得膳食也顾不上用，看见他来复命也只问了句：“还是那样？”

　　廿八点头，皇帝就轻描淡写将这页揭过了——他实在是忙，忙得没工夫理会这次铁了心跟他闹的章怀柳。

　　就连廿八也不明白章怀柳这次是吃错了什么药。这些年来——他看在眼里——章怀柳对皇帝，那是掏心掏肺、予取予求；而皇帝对章怀柳，也……总而言之，闹到现在这一步，两边都下不来台罢了。

　　前番多少人来探监，无不是劝章怀柳服个软，该放的权趁早放了，该交的东西赶紧交了，横竖皇帝又不会亏待他；可这位捱着刑，一边儿叫疼一边儿嘴硬：“我有什么好交的？我还有什么没交的？”

　　看他那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儿，说您没底牌谁信呐！

　　反正皇帝不信。枕边挨着这么个人，廿八想得出，皇帝一定睡觉都不安稳。章怀柳不是后宫那些女人；他是带刺儿的，是带毒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回过头来扎你一下儿。他是最近的天子近臣；却也是掌握皇帝最多秘密和弱点的人。

　　所以除非是拔掉他所有的刺儿、去了他身上的毒，不然皇帝是不敢再留他在身边的。有时候，皇帝的心很硬；但有的时候，却也很软。赦免章怀柳的诏书是早就写好了的；章怀柳在地牢里关了多少天，那诏书就在皇帝的案头搁了多少天。

　　——看谁磨得过谁。

　　廿八无奈地摇摇头，再开口时也不禁软了声气儿：“你就服个软能怎样？再不出去，这手脚将来可都要落病根儿的。”

　　章怀柳一笑：“是了，我见过，老黄将军那手就是战场上落的病根儿，一入秋就抖得筛子似的，都没人愿意同他抹牌九。……罢了罢了，到这份儿上了；那么你去城南满香居给我买只卤鸡来，要多多地抹酱料，我吃得高兴，说不准就亮牌了。”

　　这么多天，廿八第一次松了口气。

　　“早这么着不就得了？”他想，“倔到最后，还不是要认输？”

　　他翻身下了墙，去那家铺子买卤鸡。

　　廿八回来得很快，卤鸡还是热的。他隔着窗把油纸包丢下去，章怀柳一拆开麻绳就眉开眼笑：“唔，还是往日的味儿，就是骨头卤得不够酥。”

　　廿八揉揉眉心——祖宗哎，这大半夜的，他可是把人家老板从床上揪起来催着做的，卤得不到家也有情可原嘛。

　　不过章怀柳倒是没再多话，高高兴兴吃起他的卤鸡来；天色太晚，牢房里没有光亮，就听见他的声音：“我第一次同皇上在宫外吃饭，就是在那家馆子。他说，这卤鸡好吃，以后若能常常出宫，还要带我去吃……”

　　他声音轻轻柔柔的，絮絮讲起从前的事；听着听着，天色渐明，章怀柳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廿八不禁问：“后来呢？”

　　良久没等到回答，他忽然一悚，情急之下生生用手将铁栏掰断，跳进牢房去——他目瞪口呆；章怀柳已经揭开了他最后的底牌。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章怀柳，就这样含着笑，在这阴暗牢房的狭小角落里断了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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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最后的力气划上二十个正字的最后一笔，这是他们约定过的。年少时读书读到“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傅襄大叹：“已有死志。”

　　他那会儿不知天高地厚得很，撇嘴道：“百年太长，要我说一百天就足够了。哪天主子不要我了，我顶多等到一百天上就熬不住了，也一门心思奔着黄泉路去。”

　　傅襄轻轻摇头，笃定道：“不会有那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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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怀柳微笑着靠坐在阴湿的稻草垫子上，痴痴地想着那时候的傅襄：想他飞扬的眉，英俊的脸，想他只装着他一个人的含情的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