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折翼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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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方少渊见过展昭不止一次两次了，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有幸在侧席亲眼目睹了那永远被人津津乐道的一幕——那是第一次见到他，传说中的南侠仍是侠气未修，满眼满身挡不住的少年傲气，耀武楼上丰神绝世的剑气飞舞，变成了年幼的方少渊对侠客的所有想象——以儒雅的风姿演绎一种铮铮凛然的正气。
此后也会遥遥看见那人，一身白色大氅渐渐换成了鲜红的官服，侠客的傲气被稳健所替代，但始终不变的是那一身正气，如天神般屹立——而如今，这令他仰望的“神”正悠闲地抱着双臂，和自己一起走在透着湿气的阳光里，旁边没有人插科打诨，方少渊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展大人……”方少渊准备说点什么，可是展昭身形高大，脚步又快，还没走多远，方少渊便觉有些跟不上了，不由停了下来，努力喘了几口气。
展昭停了脚步，这才意识到方少渊的状况——他往日常常独自外出办案，行走如飞，纵然是带着四大校尉，也未曾考虑这么多，最近带着青竹，更是百无禁忌，他为了及早赶到章县，在马匹难行时，曾舍官道沿捷径以轻功奔驰，而青竹的奇门四十格“反吟”毫不逊色，寸步不离——身在官场且久无对手，青竹的出现似乎又重激起了他的江湖豪情。
“方公子，可是身体不适，展某送公子回府可好？”
“不用！”自己也知道所剩时间不多，方少渊连忙拒绝：“让展大人见笑了，我们可否稍作休息？”
两人在街道上就近寻了座茶楼，坐了临窗的房间。稍作休息后，方少渊死灰般苍白的脸才渐渐有了些血色。
展昭有些不忍地看着他，命运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少年格外的不公平，如果展昭不是执法之人，仍浪荡江湖，也许也会对他网开一面，可如今……
“展大……哥，”方少渊试着叫了一声，见展昭只是微笑向他点点头，便说道：“能不能说点什么关于你的事情，少渊很想知道。”
“我？”展昭左眉轻挑，反问道：“展某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说，无非整日风尘奔波，舟马为家，难道方公子身处贵门，会羡慕这样的生活？”
“不，少渊也明白展大哥的辛苦，但官场往来少渊已经看透，少渊想知道展大哥当年以南侠之名纵横江湖之姿——在展大哥眼中，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展昭本已拿起茶杯，听他这么一问，一抹微笑在嘴角漫开，放下茶杯看了看窗外。他这么一笑，反倒让方少渊有些难堪：“展大哥，难道少渊的问题很可笑吗？”
“方公子误会了，”展昭解释道：“只是展某想起了几年前江湖上遇到的一位朋友，当时他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嗯？展大哥当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那位朋友和方公子一样聪明人物，展某当日也涉世不深，怎敢信口误人，千人走千路，展某只是稍作启示而已，相信他自己定会寻到自己的正途。”
“然后呢？”难得展昭渐入佳境，方少渊生怕他会停在半路不说：“然后那个人呢？”
展昭看着他企盼的眼神，不由顿了顿才说：“现在他已是风头浪尖的人物，年纪轻轻手握四方，其他的……也就不用展某再说了吧。”
风头浪尖……年纪轻轻……方少渊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出神，他从未想过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也不曾奢想过，可是那样自由、挥洒又充满豪情侠义的世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半晌他才问道：“展大哥说的朋友可是‘小麒麟’？”
展昭微微抿着嘴唇——如果方少渊知道这个“朋友”就是和他相看两厌的青竹，他还会不会有心情谈论——但他却不点明，只是轻轻颌首：“看来方公子对江湖之事颇为留意。”
“说来展大哥也许不信，少渊三年前曾路过洛水……”洛水河边宴山亭一战，便是“小麒麟”接手素尺剑后成名第一战。
但方少渊却是在很久以后方才知道，他只是听到琴声才从船里走出来，他隐约见岸上亭中人影绰绰，数人之中那抹青色煞是显眼——那人背对着河面，一片肃杀间，他只是那么悠闲半坐着，半俯着脸咬着布条正包扎着左臂上的伤口，周围却没有人敢趁机上前。
方少渊正担心间，艄公却急忙调转了船头——面前的洛水已经被染红了大半，如同夕阳映照一般——那情景便是他遭遇劫匪之前最后的记忆。
展昭看他怔怔发愣，问道：“方公子似乎对江湖十分向往？”
方少渊本是看着杯子，听展昭这么一问，垂下眼眉淡然道：“纵然少渊已是折翼之鸟，但也有仰望天空的自由……”
“不对！”展昭渐渐敛了微笑，正色道：“方公子以折翼之鸟自比，未免也过于自怨自艾了。”
方少渊忽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展昭，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很少接触外面的人，在家里，父亲和二叔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的痛处，从来不会有人对他说一句重话，而且他素来听说南侠温和宽厚，却没想到这有生以来最尖锐的一句话却是出自展昭的口中。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却听展昭又说道：“方公子生于富贵家，未尝受冻挨饿，也不曾有筋骨之劳，体肤之痛，何来自怜？三年前飞来横祸，展某自然可以体会方公子的心情，如今碍于病痛缠身，方公子不能施展所向往的江湖豪情，但方公子可知道，在你身边有多少与你年纪相仿之人至今仍不知埋骨何处，若你只是折翼之鸟，那他们连仰望天空的自由也没有——不知展某的话，方公子可明白？”
展昭每说一个字，方少渊的脸都会苍白一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渐渐攫住他的呼吸。他明白，他明白展昭说的每一句话，他也终于明白包拯等人大动干戈来到章县为了什么，早从卦象上的“阴”字，他便已经隐约知道了结果，可是父亲二叔为他奔波憔悴三年，难道他会忍心亲自将他们送到铡刀下？
“展大哥说的在理，少渊都明白，”方少渊涩然道：“但展大哥也应该明白，少渊的性命并不是自己的。”
“展昭也曾有父母兄弟，骨肉亲情自然也可体会，”展昭眉间立纹愈加清晰，肃然说道：“但方公子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今日方公子也曾替一位老妇人击鼓，那么方公子有没有想过她的丧子之痛？”
“展大人！”方少渊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但他这么猛地站起来，立刻觉得头晕眼花，身子刚刚要倒下去，展昭已及时伸手将他扶回座位坐下。
看着犹自扶住桌子喘息不停的方少渊，展昭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也只能这么做，否则只要多停顿一刻，再多看一眼这个孱弱的少年，他怕自己不会再忍心说出一个字。
他缓了缓口气，温声道：“若展某言语激烈之处，还望方公子见谅。展某也知道方公子心怀仁慈，曾经被方公子救过的那名少年现在就在府衙之中。”
“原来是因为他……”果然是因果轮回，方少渊惨然笑了一下：“展大哥说的对，只是少渊一时失态，今日得展大哥醍醐灌顶，少渊一直自以为看通天数，现在才知原来我只是在逃避眼前之事而已。”
展昭看着他自言自语般的忏悔，默然而立，却见他低头喝茶的杯子里，一抹血丝在水中漾开。
“少渊！”展昭急忙一把拉起方少渊，对方却仍是一脸茫然。见到展昭有些惊慌，他才恍然醒过来，又展开那抹透明清澈的微笑，慢慢拭去嘴角流下的血迹，淡然笑道：“展大哥，少渊要失陪了。”
甩开展昭的手，他倔强地向门口走去，扶着门时，他又慢慢转身问道：“展大哥，能告诉我你当年曾对你那个朋友说的答案吗？”
展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心存侠气，则身在江湖。”
方少渊刚刚出门，一个人已经自屋顶一个倒挂金钩从窗户翻进了房内，咬着嘴唇看看杯子里仍然残存的血迹，又看看展昭，问道：“展大哥，你这样对他，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展昭默然看着楼下慢慢离开的人影，垂下眼睛：“展昭职责在身……”
展昭话未说完，忽然听长空中一声清啸，青竹喜道：“阿海回来了！”但那啸声过处，便看到一道闪电般的白影向方少渊直扑过去。
展昭和青竹两人一愣，二人几乎同时纵身而出，无奈鞭长莫及，方少渊离二人已有一段距离，展昭手中巨阙几乎要脱手而出之时，阿海却忽然将翅一转，与方少渊擦身而过，只是如利刃般的爪子将他的衣袖“嗤”地撕下一大片。
“阿海！”青竹向天怒喝一声，阿海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站在树上，有些羞赧地低着头，用两只爪子交替地在那片布上蹭来蹭去。
展昭已早一步上前查看，忙问道：“方公子受惊了，可曾受伤？”目光扫处，却见方少渊手臂上缠满纱布，渗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见到展昭看过来，方少渊不由有些惊慌难堪，急忙用手去挡，但那衣袖被撕到肘上，又怎么是他一只手掩得住的。
忽然，一件青色的衣服扔到他头上，一个人没好气地说：“要走就快走！别磨磨蹭蹭的，小心本衙役以妨碍公务的罪名关你个十天八天的。”
方少渊慢慢把头上的衣服拽下来，看着眼前仅穿着中衣、双臂交叉在胸前的少年，又看看与他并肩而立的展昭，恍然间心底一点羡慕，一点了然，在两人之间来回缓缓看了几遍，忽然向青竹问道：“洛水边，你赢了吗？”
青竹有点吃惊，转头看了看展昭，一副理所当然地一扬眉毛：“当然！”
方少渊刚刚慌乱的眼睛渐渐沉淀下去，重新变得清澈如长天净，嘴角漾开一抹朗然的微笑：“那就好。”
看着他慢慢转身离开，青竹忍耐半天，终于忍不住还是告诉展昭：“他活不了多久了。”
展昭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是阿海知道——阿海再聪明也是嗜血的禽鸟，才会被他身上的血腥味招来，”青竹说道：“可是阿海不吃腐肉……也不吃快死的……”
两道剑眉蹙涌成峰，展昭渐渐将目光移向高远的天空，一片湛蓝飘落在他澄静的双眸中，只留一种叹息：“折翼之鸟……也许吧……”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折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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