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华年》半城春

2、一场大雨

　　老村长摆了摆手，示意周围的村民们不要太激动，然后说道：“八妹啊，不是咱们不同情她们母女，维桑妈当年流落到咱五柳村，咱们没嫌弃过她吧，给她地方住，还给她饭吃，可人家是识字人，看不上咱五柳村的汉，是吧？”
　　叶婆婆没有吭声，老村长的瘸脚侄子一直娶不上媳妇，维桑妈那会刚来五柳村不久，虽然挺个肚子，脸上还挂着几道醒目的疤痕，但好歹是个女的，就想收了她给叶家传递个香火，叶婆婆当时琢磨着这事也挺好，就和老村长一起去向维桑妈说道，结果维桑妈当场就拒绝了，完全不顾老村长的颜面。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老村长还没忘这档子事。
　　“再说了。”老村长缓了缓，指着老井又接着说道：“全村的人都指望着这口水活命，可你看看，就这点水，还能够个几天？总不能帮了外人，渴死咱自家人吧？八妹，你就别为难老哥我了！”
　　一听说老井的水不多了，村民们再度激动起来，嚷嚷着叫维桑母女俩滚出五柳村，生怕晚一天，她们就会偷喝掉属于自己的那一口救命水。
　　村民们的话维桑都听在耳里，可母亲的病一天都不能耽误，她今天就算是软硬兼施、死缠烂打，也必须把水取回去。想到这里，维桑心里一横，从叶婆婆身后站出来，两腿一屈跪倒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着恳求道：“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娘，都是维桑的错，求求你们别赶母亲，维桑只要一点点水，一点点就够了，等母亲身子好一些了，维桑立马就带她走。维桑求求你们了……”
　　村民们不为所动，那个病痨女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镇上的崔郎中说她已病入膏肓，连方子都不肯再开，小姑娘不依，哭得撕心裂肺，崔郎中看着可怜，这才指了几种草药，让她上山去采了来给她娘煎水喝。小姑娘只当还能救她娘，但村民们心里明白，这维桑娘只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倒不如趁机赶出去，省得死在村子里徒增晦气。
　　叶婆婆岂不明白村民们的心思，她红着眼眶抱住维桑，指着周围的人痛心疾首道：“乡亲们啊，你们都摸摸自己的良心吧！维桑娘虽不是咱五柳村的人，但早些年她身子好的时候，教咱村的孩子读书认字，可曾要过你们一分半毫的好处？！咱村多少年来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若不是维桑娘，永顺媳妇你说，你家海子能上县里的铺子当账房伙计？二壮你说，你家大个能去县衙门里当差？还有你们，你们，你们都是大字不识的穷人家，如果不是维桑娘，谁肯教你们的孩子认字？！你们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如今她病得那么厉害，你们不帮帮她，帮帮她的孩子，为了一口水就要赶她走，你们会遭天谴的！”
　　面对叶婆婆声嘶力竭的指责，老村长依旧吧嗒着嘴，当做没有听见，村民们则反应不一，有些人脸上露出了愧疚，但更多人不自在的目光躲闪着，似乎想要逃避。维桑见状立马挣脱开叶婆婆的的手，再度跪下，有针对性的乞求道：“村长爷爷，永顺婶子，二壮叔，维桑求求你们了，你们就发发善心，给我一点水吧！我不喝水没关系，只要你们给点水让我给母亲煎药就好，维桑今生今世都记得你们的大恩大德！求求你们了，叶安叔，林婶子……”
　　维桑每喊出一个名字，就跪着挪动到那个人面前嗑一个响头，不出一会的工夫，额头上就已红肿了一片。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劝解道：“要不，就给她半桶水吧，咱家少一口就是了。”
　　“是啊，给她半桶吧，咱家也少一口……”
　　替她求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反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明显，老村长无奈的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披着的衣服，吩咐叶安道：“给她半桶水，下不为例。”
　　母亲喝了药，似乎咳得没那么厉害了，精神看起来也比往常要好一些，维桑很是高兴，晚饭时特意熬了一点米汤，母亲躺靠在床上，喝了几口，就示意她将碗放下。
　　“是不是太烫了？那母亲凉一会再喝。”维桑将米汤放置一旁，捧着脸，笑吟吟的望着母亲，亲热的说道。
　　母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温柔的抚摸过她的脸庞，将她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轻轻的别在耳后，微笑道：“我的维桑就要长成大姑娘了……”
　　“所以母亲要快快好起来，女儿还等着母亲帮我梳发髻呢。”维桑拉着母亲的手撒娇道。
　　“我的维桑。”母亲望着她，眼睛里无尽的疼爱：“母亲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维桑不苦，只要能和母亲在一起，维桑什么苦都不怕！”维桑安慰母亲道。
　　“维桑以后要听叶婆婆的话，等你长大了，要孝敬叶婆婆。”母亲依依不舍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可惜维桑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维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母亲了，也一定会孝敬婆婆的。”维桑兴冲冲的说道：“等明年的桃花开了，维桑就去山谷里摘好多好多的桃花瓣回来，给母亲和婆婆煮桃花羹喝，还有满地的蘑菇、野笋，野菜，炖上一大锅，可美味了……”
　　维桑一边说，一边仿佛已经闻到了香喷喷的鲜味，闭上眼睛，在空气中深深的嗅了嗅，咽下一口唾沫，做嘴馋状。
　　她的俏皮逗得母亲微微一笑，同时在心底里泛起一阵辛酸，再次抚摸她道：“今天是不是又没吃东西？”
　　维桑急忙否认道：“女儿不饿，女儿已经吃过了，母亲再喝点米汤吧。”
　　母亲轻轻的摇了摇头，询问道：“还有水吗？我想洗洗身子。”
　　维桑心里一沉，母亲素来爱干净，以前就是再病重，每晚临睡前也必定让维桑帮她梳洗一番。可眼下除了煮粥煎药，连饮用的水都严重不足，哪还有剩余的水来擦洗身子啊？
　　见她稍有迟疑，母亲立马歉意的笑了笑，柔声道：“那就不洗了……”
　　“有水！”维桑脱口而出：“母亲稍等，女儿去把水热一热，就端过来给您擦洗身子。”
　　“好。”
　　维桑把罐里的水倒出来一半，很少，不过蘸湿帕子擦身体勉强能够。母亲自打这次病倒后，很少像今晚这样的欢喜，陪她说了好些话，她不忍拒绝，至于水，管它呢，说不定明天就下雨了呢。
　　快天亮的时候，维桑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她揉了揉眼睛，侧耳一听，像是雨打瓦片的响声，难道真的下雨了？！她兴奋的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从床上跑了下去，推开窗户一看，外头黑漆漆的，一股湿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伸出手去，感觉到有水花溅落在掌心的冰冷。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她高兴坏了，蹑手蹑脚的回床头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就张罗着把外屋的瓦缸陶罐等一切能装水的东西统统都搬到了院子里，这么大的雨，等到天亮时，就能有好多好多的水，池塘里又能看得到一湾碧色了，河渠里又能听见水声流淌了，最重要的是，老村长和村民们说不定就不会赶她和母亲了……
　　她那么的兴奋，浑然不觉素日里浅眠的母亲在这黎明前的风雨交加里，竟未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天终于亮了，五柳村的雨声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最先听到声音的是正在厨房里做早饭的叶婆婆，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端着的一碗粗面馒头全都打翻在了地上，也顾不得捡起来，拔腿就往隔壁的维桑家里跑。进门一看，只见维桑跪趴在床上，两只手紧紧的拉着她娘僵硬的身子，一声接一声的唤道：“母亲，我是维桑啊，母亲，你应我一声呀，母亲，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维桑啊，母亲……”
　　叶婆婆的泪水盈眶而下，一步一挪的走上前去，抱住维桑劝抚道：“好孩子，你娘睡着了，你让她再睡一会……”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雨停的时候，所有的池塘都蓄满了水，村民们欢欣雀跃，五柳村终于在濒死前迎来了甘霖，这一场丰沛的雨水，足以在来年开春的时候，让所有的草木都重焕生机。
　　维桑娘的丧礼简单而迅速，墓地选在离村子不远的山坡上，一到春天，满山都是盛开的桃花。只是没有了母亲的房子，四处都空荡荡，冷飕飕的，维桑头一次感觉到，原来孤独和寒冷是这样的钻心入骨，即使裹住所有的棉被，也驱赶不走那种害怕，只能一遍遍的看着烛火跳跃，看累了，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然后在梦里，有母亲曾经温暖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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