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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桓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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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的茶水只能用新鲜的露水烹煮,熏香得是雪后松柏调制的香,饮食起居,无一不精。他曾说过,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章法,而他的章法便是需得完美无暇之物,才能近他身旁。我当时就想,我这样子,他定然会厌恶的。”
倪嫣然手里一边干着活,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见无人回应,自己叹了一声,默默回到厨房。
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菜肴就做好了,大家坐在一起,只默默吃着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几天,倪籍也醒了。
医者为他把了脉,说是已无大碍,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驻守在倪家的广陵王侍卫,却依然未退。
“他们是在逼老师。”桓温恨恨道。
“可老师最恨受人逼迫。”
话音刚落,便听见旁边悉索作响,倪籍竟然自己挣扎着起身,并走到了门口。
桓温脸色一变,连忙快步上前搀扶。倪籍走到院外,面对围在大门口两旁的侍卫,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就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的侍卫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悠悠的伸出手,躬身问道:“不知倪公要去何处,王爷命我等在此看守,还请倪公不要为难我等。”
倪籍笑了笑,声如洪钟,极稳的回应道:“为难?笑话!我又没扣你月钱,也没责罚你,如何说我为难你了?说到为难,也是你们王爷为难你才对,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闲散度日惯了,何须你们在此做看门狗?”
侍卫一听,脸色铁青,也不多加争辩,只硬生生回到:“还请倪公回屋歇息。”
“我若不回呢?”
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蓄势待发,寂静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就在这片沉寂中,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不远处,尘土飞扬,一群身着铠甲的军士疾步而来,世子走在人群后,心事重重,目光沉郁,视线穿过人群,直接看向垂垂老矣的倪籍,显得有那么一丝尴尬。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见倪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目光与他对视,他脚步一顿,站在那里纠结了一会,才缓缓走来。
“你们都退下吧,一切我自会向父王禀明。”世子向周围守卫道。
“殿下不是去北方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谈成了?”桓温目光轻轻扫过世子衣角沾染着都变硬挺了的泥点,明知故问道。
“我知出了此事,便快马加鞭赶来,我想,有些误会,需当场向倪老先生解释清楚。”世子拧了拧眉头,郑重其事道。
“世子能亲自来替老夫解围,老夫已经感激不尽了。”倪籍看似恭谨,却冷冰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秦安歌见状,连忙唤来了还在厨房忙碌的倪嫣然。
“什么,殿下他怎么来了?”倪嫣然也被吓坏了,她握着锅铲站在油锅旁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将锅铲往旁边的秦安歌手里一塞,快步走了出去。
可秦安歌却犯难了,环顾一圈,只好将倪嫣然之前准备好的菜倒进油锅里,胡乱搅弄一番,又手忙脚乱的放了些调味的盐,等到她如释重负终于完成,端着菜走出厨房时,却只见到了世子和桓温在院外喝茶聊天,倪嫣然则将倪籍扶进了屋内,也不知在里面说了什么,久久不曾出来。
秦安歌只好将饭菜分作两份,一份送到桓温和世子那里,一份送进了倪籍房中。
虽然她的菜无比的咸,却无人提及,因为此时,大家都心里装着另一桩大事。
世子在外等了许久,倪籍却始终闭门不见,眼看着夜幕降临,房内点起了灯火,烛火摇曳,一抹倩影若隐若现印在窗纱上,世子坐在院中,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神色晦暗,目光炯炯看向那片窗纱。
就在秦安歌困倦不已时,门终于开了,倪嫣然一人走了出来,朝世子深深望了一眼。世子默契的起身,朝她走去。
“走吧,回去歇息吧。”
秦安歌刚振作起了精神,桓温突然起身,不由分说拉着秦安歌走,她本欲跟上去看个究竟,却只好跟着桓温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回头时瞥见,他们一前一后,朝院外旷野走去,眼看着两人身影渐渐融入岑寂的夜色,头顶星光闪烁,美不胜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知怎的,秦安歌忽然心里想起这一句。
次日便发现世子殿下已经没了踪影,听倪嫣然说,他是昨日夜里就动身的,应该是回去向广陵王解释。
“解释?这般昭然若揭的心思,还需要怎样解释才说的通,除非,让王爷断了拉拢老师的心思,可是,他肯么?”桓温听了,嗤之以鼻道。
便是肯,嫣然心里想来也是万般难受吧。
桓温没有将后面的话也说出来,但在座的心里都了然。
倪嫣然垂眸,默默吃着米粥,在众人都以为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默默疗慰失去心爱之人的这份痛楚时,她忽然道:“昨日,殿下问我还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应了。”
“这是,何故?”秦安歌惊得连筷子都掉落在地。
“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我爱重于他,自然愿意嫁给他。父亲曾教导我,人生在世,俯仰天地间,纵情恣意方不负此生,人,最应该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心之所向,若违背心愿,痛苦与煎熬,便会随之而来。”她抬起头,看向主屋的方向,倪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来,站在门外,他一身粗麻布衫,目光深邃,立于风中仿佛羽化飞升的仙人。
见到倪籍似乎了然的遥遥看向倪嫣然,众人都不敢多言,这本是他们父女俩的家事,旁人也不便多言。
等了半响,倪籍却并未说半个不字,只是拿了个小凳子,舀了半碗稀粥,坐在大树下,自顾自的喝了起来,其泰然自若的沉稳,更加令人紧张不已。
吃过早饭,大家都开始忙活起来,这几日农务都荒废了,桓温只好牵着耕牛赶紧补救一番,而倪嫣然则像是要住在厨房里般,一边熬着药,一边准备菜肴。
院子里,只剩下秦安歌和倪籍两人,倪籍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秦安歌就坐在他身边照顾一二,时不时谈谈玄学奥理,不知不觉,竟相谈甚欢。
“与姑娘畅谈一番,着实畅快,这令我想起桓温那小子的曾祖父在世时,我俩也曾这般开怀畅谈,当时只觉得人生何其快哉,回首往昔,他却已经化作一堆白骨,而我也已年迈,世事无常呀。”倪籍怅然道。
“家主的曾祖父?从未听家主提起过。”
“许是我年老了,总会回忆起曾经的往事,那时候我比你还小一点,而他的曾祖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学识广博,侃侃而谈,我极爱听他说话,无论什么,他的见解总叫人茅塞顿开,叹服不已。”说完,倪籍起身从书房拿来一本包裹的非常完好的小册,小心翼翼的打开,拿出来郑重其事的递给秦安歌。
“这就是他曾祖父留下的墨宝,这估计是他留下的唯一一本书了。”倪籍心有戚戚,眼中含着痛楚。
天下饱学之士都极其爱才,想来在倪籍心里,桓温的曾祖应该地位斐然。
她翻开第一页,笔力遒劲写着一段:世间昂藏沦落者,亦复不少……
顿时犹如电击,令人称奇。她一口气看完全书,顿觉耳目一新,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发觉文章的末尾,盖了一个印章,印章的形状,看着像是一个“荣”字。
“这……”她盯着这个荣字,犹豫着道:“原来,家主的曾祖单名一个荣字。”
那知,倪籍却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他不愿世人知晓他,荣字乃是他给自己取的别名,他的真名叫昱真。”
“难道,是那个遁入佛门,后又被朝廷重用的昱真和尚?”
据说昱真和尚曾为帝师,时常与先帝谈经论道,颇受先帝重用,只是后来一次出使番邦和谈中,却不幸被虏为人质,三年后又莫名其妙回到了中原,只是此时先帝已经驾崩,而昱真和尚也变成了通缉的叛国逃犯。
最后,这位昱真和尚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尘世间。
倪籍冲她挤了挤眼,“这是个秘密。”
她当然知道这等要涉及到灭门的大事,是桓家极其重要的秘密。脑海中电光一闪,桓温当年家族遭遇巨变,难道是与此事有关?
还未及开口,倪籍又叮嘱道:“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不然,桓温十六岁的那场灭顶之灾,又要重来一遍。”
秦安歌大骇,沉默良久问道:“先生既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为何要告诉给我?”
“因为那小子愿意呀。”
秦安歌蓦然抬起头,便见桓温定定站在不远不近处,一双清亮的双眸默默注视着他们,仿佛时光倒流,他依然是当年的那青葱少年。
她突然就明白了,桓温授意倪籍先生,将这等隐秘告诉她,为的就是让她知道自己至诚的心意,好让她安心。
桓温何等敏锐,他察觉出近日秦安歌的郁郁寡欢,这些多半与之前的太后赐婚有关,恰巧又碰上倪嫣然的这档子事,让她更是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