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rosemary

1、山中岁月不知年

　　千树仰面朝天，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这青石座落于半山坡的几棵古松阴下，不知有几千几万年的光阴了，被风吹雨淋，早就变得光滑齐整，倒象是个天然的石床。大夏天里酷热难当的时候，千树就喜欢到这里来躺一会儿。
　　从石板深处传来的丝丝凉意让四肢百骸都觉得舒坦，真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啊…

　　她闭着双眼，嘴里松松地咬着一根嫩草茎，百味子的根茎尝起来甜中带酸，她从小就喜欢没事叼着百味子草在嘴边，也老是惹来娘亲笑骂，说她是个没样子的小野人。
　　想她云千树，天不怕地不怕，无心谷里飞禽走兽哪个敢来惹她，偏偏就是在美丽温柔如天仙的娘亲面前，她就老实得象个刚出生的小猫咪。

　　才在想着，就觉得两腮边一紧，被一双微凉的手捏住了。
　　只听一个清亮如水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小树，你又不听话了。”
　　云千树忽地睁开眼，咧开大大的笑容，也不管脸还被捏着，娇滴滴地喊着，“妈妈…”双手便抱住了来人的腰。
　　在这无心谷里，敢这样把她小脸当成布偶想捏便捏的，舍娘亲其谁？
　　“这石板上寒凉，只能稍坐，你倒好，拿来当床睡。妈妈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云千树把头拱在温暖香软的怀抱里，象只快乐的小狗一样幸福地蹭来蹭去，“我的身子壮得很，没事的啊。”
　　明明她健壮得象活蹦乱跳的小老虎，为什么娘亲总是担扰她呢？说什么当年生她的时候没有注意，结果她一出生就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依她看，娘亲自己才是体弱呢。

　　“就知道逞能，还不快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可还记得？”
　　被纤纤细指点上额头，云千树啊了一声，捂着头苦思冥想。
　　“清明节？哦，不对，前两天才过了的，那是端午节？要吃粽子了么？嗯我喜欢吃包着红山果的…”
　　“就知道吃。”脑门挨了下爆粟子，“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云千树一听马上笑成一朵小花，“啊呀，是我的生日呀。太好了，太好了，我又长大一岁了。”

　　母女俩手拉手离了山坡，回到家中。
　　两三间小木屋建在地势平缓处，木屋前后都扎了篱笆，屋前是小院，屋后种了果树和青菜。篱笆的枝条上密密缠绕着紫藤和蔷薇，应季地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香气引来了蜂儿蝶儿嗡嗡地飞来飞去。篱下一只狸色小猫瞪大了两只亮睛睛的眼，作势欲扑，也不知看中了哪只。小花狗汪汪灵敏多了，远远地看见大小主人回来，摇着尾巴欢叫着迎上山道。

　　“汪汪好乖。”
　　云千树拍拍小狗的头，看了小猫一眼，“猫咪不乖。”
　　小狗得意地汪了一声，小猫则很委屈地轻轻叫了一声，悄悄地溜到大主人的裙边。
　　美丽妇人笑笑地把小猫抱起来，“猫咪咬坏了你的小风车，怎么还记恨呢。今天过了生日，可就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小心眼了。”
　　云千树闪亮如星的眼眸转了转，点点头，“嗯，妈妈说得对。”
　　伸手从娘亲手里接过小猫，“小咪，你以后也要乖啊，不能再咬我的东西了，你要想练习呀，我带你去后山打蛇去。”
　　小猫眨了眨眼，连叫声也不敢多发了。
　　蛇这种动物啊…多小虫子好几个级别呢…

　　母女两人连一猫一狗走进了院子，美丽妇人让女儿坐在院子中的小桌边，变戏法似地从厨下端出了酒菜。
　　云千树一看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虽然山间没什么希奇东西，但是要凑齐这些材料做成菜肴也是顶费工夫的，不由欢呼一声，“妈妈真好。这些菜我都喜欢的呀。”
　　她尝尝这样，再尝尝那样，满口称赞，边笑边夸娘亲的手艺。
　　美丽妇人手里端着杯果酒，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心里大为安慰。
　　要是他还活着，看到女儿都这么大了，应该会更高兴的吧？
　　她能力有限，不能给女儿更好的，要是他还活着，小树生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准备出奇不意的礼物呢。就象…就象当年他送给她的那些生日礼物一样。

　　“妈妈，妈妈？”
　　女儿关切的声音惊醒了她对往事的沉湎，“妈妈，你怎么了。”
　　小手轻轻地抚上她的眼角，“妈妈，你怎么哭了？”
　　仔细想想，最近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呀？
　　她回过神来，看到那双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中水波渐渐涌起，忙展颜一笑，“时间过得真快，小树都长大了，变成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大姑娘了。妈妈这是高兴的。”
　　她放下心来，却嘟起嘴做个鬼脸，“方圆百里就只有我和妈妈你啊。”
　　她从小就和妈妈两个人住在无心谷里，从来没见过第三个人。她也没见过爹爹，虽然他的墓在山坡上，每年她都和妈妈去看他。
　　小的时候，妈妈总是笑咪咪地说她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小女孩，她那时还沾沾自喜，待得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无心谷里，就只有她们母女，无心谷和外面的世界，似乎在十八年前，就已经不再连通了。

　　“即使到了外面，小树也是漂亮的啊？”
　　云千树眨了眨眼，咦，奇怪了，往日妈妈说起外面，都是一副深深恐惧，畏之如虎的表情，怎么今天带着微笑，这般自然？
　　“小树，你如今长大了，你爹爹留下的武功也学得差不多了，妈妈想让你出谷去。”
　　云千树一惊之下，手上的筷子当的掉落桌面，“出谷？”
　　“妈妈？你不要小树了？”
　　眼泪哗地就流出来，双手好象自动地就搂住了娘亲，“我不出谷不出谷不出谷呜呜呜…。”
　　“看这傻孩子。”娘亲搂着云千树，“你先别哭，听妈妈慢慢说。”
　　绣花手帕带着体温香气，轻轻给她擦着哭花的脸。
　　“还记得妈妈给你讲过妈妈和爹爹的故事吗？”
　　“嗯。”她点点头。
　　“爹爹本来是外面世界的人，偶然来无心谷里闭关修行，可是刚好遇见妈妈从崖顶上掉下来，救了妈妈，然后爹爹妈妈互相喜欢，就成了亲，住在这里了。”
　　成亲三年，两人恩恩爱爱，在谷中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后来爹爹旧伤发作英年早逝，她这棵小树还只是个三个月大的小胎儿。妈妈常叹息着说，哪怕爹爹再等个十天半月，知道自己有个孩儿也好啊。
　　“先前妈妈和爹爹两个人在谷里可以互相照顾，互相说话，后来爹爹不在了，又有你陪着妈妈，可是妈妈总在担心，将来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一个人在谷里可有多孤单啊。所以小树你要出谷去，也找一个能陪伴你的人回来吧。”
　　“原来是这样。”云千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拍胸脯道：““妈妈放心，我一定能找一个象爹爹那样的人回来，到时候，我们方圆百里就有三个人了。”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全无羞涩之意，当娘的心想，小树还是孩子心性啊。

　　母女二人说定了此事，就开始为小树远行做准备了。
　　小树试着妈妈新给做的衣服，软软的料子，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光泽，素白色的袍子上隐约可以看到绣成的云纹。小树爱得不行，说：“妈妈，这件衣服真好看，你怎么早不给我做呢？”
　　“这是你爹爹留下来的衣服改的，你爹当年都还没穿过几次呢。我早给做了，你这小泥猴儿身上攒不住个虱子，还不给祸害成破布烂衫？”
　　小树手指爱惜地摸摸领子，又摸摸袖子，吐吐舌头，“这么好的衣服，我可不舍得祸害。”
　　看看包袱里还有好几件，小树一发高兴，试了这件拿起那件，乐不可支。

　　唯有一件裙子是淡淡的荷粉色，与其它衣服不同，小树穿在身上，别有一番清灵粉嫩的韵味。小树妈妈说：“这件衣服穿起来，是要梳这样的头发的。”
　　然后叫小树坐下，妈妈拿一柄木梳给小树梳发，在两侧结发辫，中间的头发梳整齐披在肩背上，两边的发辫用一条粉色丝带系在中间，丝带两稍长长地垂下来，妈妈拿镜子给小树照，小树左比右看，也觉得自己衣饰华美，果然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姑娘了。
　　“为什么只有一件裙子啊？”
　　倒不是说其它的衣服不好看，只是觉得只有一件裙装比较奇怪而已。

　　“这件衣服不是让你在外面穿的。”
　　“啊？那为什么？”
　　小树纳闷地问，只见娘亲指着其它的衣服说。
　　“你出门的时候穿那些，这件嘛，只能在你找到了要和你回来的那个人以后，穿给他看的。”记得当时年纪小，春衫薄，花样貌。这件就是终极武器。

　　小树恍然明白，“哦，我知道了，娘以前说过，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打扮成男孩子才行。”
　　“对的，你虽然有武功，可在外界，还是女扮男装才安全。你也千万要小心，莫要轻易给人看破了。”
　　说到这里，做妈妈的忧心忡忡，又打开一个小包，拿出一件马甲，指点着说：“这件马甲记得要贴身穿，虽然不能刀枪不入，但也能顶些事。”
　　咱没有软猬甲，也得有件穿山甲不是。
　　“哦，对了，这把短刀是你爹爹留下的，咱家最快的刀就属它了，你拿着防个身。”
　　“可是我记得这刀的刀鞘…”记得原来的极漂亮，金玉花纹，上面还有字。怎么现在用破布包着。
　　“呵呵，”心虚地笑，“那上面有你爹爹的记号，怕到了外面给人认出来。还是别带着了。”
　　突然想起来似的，“到了外面可别说你爹就是闻人英。好汉也架不住人多。”会被群殴。
　　“哦。”小小的脸上微微黯下去。
　　她家老爹据说在外面的世界里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不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天下神往那种，而是神鬼皆惊，人人恨怕交织那种。

　　“还有这个一定要收好。”
　　看着面前的白色小瓶，千树奇道：“这什么呀？”
　　“迷药。”
　　“啊？”千树张大了嘴，“就是故事里那种可以让人昏倒不省人事的东西吗？”
　　“可不正是。”顶得意地点着头，然后又小心嘀咕，“不过放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顶不顶事？”
　　其实柜中还有邪恶无比的毒药，据小树他爹说，是世上罕有，神仙难当的东西。那个就不拿出来了，免得教坏小孩子还为害人间。
　　千树拿着小瓶子，笑咪咪地看，迷药是个好东西呀，在故事里，多少英雄大侠都是栽倒在了它上面啊。

　　“这个是钱袋。”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金银铜都有，咦，怎么还有纸？
　　“这个好象是银票，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你拿出去试试吧，不能用就扔了吧，放着也是放着。”
　　“嗯。”她点点头，心里大乐，这么齐全的准备，出个门就是游玩了啊。
　　母女两人忙了几天，总算是把东西全备齐了，便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送小树出谷。
　　无心谷与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谷东面一道断崖，只有有轻功的人才能顺着崖上的树蔓飞身攀上，站在崖下，千树仰头看那云雾围绕着的崖顶，心想，“当年妈妈从这里掉下，能被爹爹救着可真是命大。”
　　千树妈妈再三叮咛，母女二人才依依作别，千树飞身而上，几个纵跃，双手不断借力攀上，片刻工夫已是站到了崖顶，模糊中，似乎还能看到妈妈的身影还站在崖下张望，她用力挥了挥手，抹了把眼泪，转身朝崖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