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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逃往人间 ...

  •   电厂有两间机房,一间尚未安装发电机,正在进行中,而另一间装有六台发电机,早就投入使用的。一进入那间装了发电机的机房,六台发电机发出的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地皮发麻,人顿时就变成了聋子,即使有人将嘴巴凑到你耳门上使劲地喊,你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想说什么就只有比划手势,或者到机房外面去。前天下午叶宏到里面去清理那段地沟,呆了两三个钟头的时间,下班以后工友们跟他说话,他只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但却听不见在说什么,当时他吓坏了,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就是个聋子了。五六个小时过后,他的听力才完全恢复了。
      这天下午,他又要到那段地沟里去安装钢板,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在进那间机房之前,他去仓库里领了两个耳塞把耳朵眼堵上了。
      他先钻好十多块钢板的安装孔,然后才开始安装。等他把那十多块钢板安装好,去拿冲击钻来钻孔的时候,却发现放在地沟边的冲击钻不见了踪影。他以为是工友们拿去用了,于是便去找。可是,他把所有施工的地方都转遍了,没有看到冲击钻,也没人承认去他那里拿过。这下叶宏心里有些慌乱了,公司对工具的管理是很严格的,上班的时候在仓管员小周那里登记后才能领出来,下班的时候需要拿着实物去才能注销,这个冲击钻是他领出来的,一旦丢失,挨骂不用说,恐怕还得赔偿。
      他又继续寻找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找到。他本不想那么快就让领导们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冲击钻,他就没法干活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向杨经理反映。那时袁良彬也在办公室,听叶宏说冲击钻不见了,他当即表态说,东西弄丢了就得赔。赔偿在叶宏的预料之中,令他感到惊骇的是,袁良彬和杨经理都告诉他,那个冲击钻买来的时候花了四千五百块钱,如果找不到,他至少要赔四千块。叶宏先前还以为它顶多值三四百块钱,就算赔偿也就那个数呢。
      机房里没有监控,杨经理问叶宏,是否看到有谁去过那个房间。叶宏如实地回答说,他没有看到谁去过那里。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间机房里干活,没有其他人,发电机的声音太响,他又把耳朵堵上了,如果有人到房间里去,他根本听不见一丝响动,再加上他人在地沟里,很多时候都是弯着腰埋着头,而且背对着机房的那道侧门,所以有人从那里进出也是很难发现的。
      公司只有那一个冲击钻,没了就不能干安装钢板那个活了,杨经理叫袁良彬另外给叶宏安排份工作让他先干着,他去调查一下,说如果能够找到,那就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到,那就没办法,只得买一个新的,叶宏就得赔钱。袁良彬叫叶宏去给做冷气水塔的那些工友们帮忙,叶宏默默无语地去了。
      下班的时候,杨经理告诉叶宏,冲击钻还没有找到。叶宏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杨经理把他叫到一边去,避开了所有人。杨经理说,他估计有人存心捣乱,故意跟他过不去,问叶宏认为谁会干那个事。叶宏回答说,他得罪过王顺利和他的那帮老乡,早上又跟刘春传吵了一架,他最怀疑的人就是王顺利和刘春传,尤其是刘春传,他曾说过“走着瞧”的。杨经理说他晚上跟刘春传和王顺利谈一谈,也盘问一下其他人。
      谈话结束后,工友们已经走光了,杨经理叫叶宏坐到他的摩托车上,他带他回去。叶宏让他先走,他自己走路回去。杨经理没有勉强他,骑着摩托车先走了。
      叶宏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慢慢往回走,低头沉思着。
      “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八百块,”他想,“四千块,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
      “杨经理说找不到就要买个新的,”他又想,“他们让我给现钱,还是从工资里扣呢?”
      “如果给现钱,我身上只有几百块,他们该不会逼我向家里要吧?”他想。
      “我不会干的!”他恨恨地想,“绝对不干!”
      “可是,杨经理那里肯定有我的身份证复印件,”他突然又想到,“他们知道我的家庭住址,怎么办呢?”
      ……
      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住处。
      他以为他走了很多时间,大伙已经开饭了,上楼以后发现蔡大姐还没有把饭菜弄好。他今天心情很不好,不想做义务劳动,但还是习惯性地到厨房里看了看。蔡大姐把菜全都洗好切好了,也无需他帮忙了。在他们的住房附近有一个锅炉房,专门烧开水的,蔡大姐叫他去打瓶开水上来,她要给工友们泡茶。叶宏没有说什么,提起保温瓶,拿着她给的一毛钱下楼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想着刚才的问题,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该往哪里走。
      走着走着,遇到了一道门,他也毫无意识地走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抬起头,看到了一条尿槽,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他们经常光顾的那个公共厕所。他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去上厕所的,正打算方便一下,却骇然地发现自己手里提着个保温瓶。他一下彻底清醒了过来,赶忙仓皇地逃了出去。他一面快步地走远,一面谨慎地向四下里张望,身上骤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好,刚才厕所里没有人,跑出来的时候也没有被人瞧见。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厕所门,又看了看手里的保温瓶,摇摇头,独自笑了起来。蔡大姐给他的那个一毛的硬币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不要紧,他衣兜里有钱。
      他打好开水回到住处,工友们已经在吃饭了,蔡大姐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他回答说打开水的人有点多,排队。
      一如往常,杨经理又第一个吃完了饭。他放下碗筷,对下午和刘春传一起做事的两位工友说,吃过饭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走到门外,又噔噔噔地上楼去了。叶宏知道他准是去通知刘春传和王顺利,还有其他几位工友了。
      叶宏心里很烦闷,吃完饭他便下楼去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去书店看书,而是沿着那些街道漫步走着。
      他走到景山公园,在草坪上坐了一阵,然后又躺了下来。他把目光望向天空,城市的灯火将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从“十王”酒店楼顶发出的那道深黄色的亮光,像一根插入云端的长棍来回地扫射着。
      对着夜空凝望了一阵,他从草坪上站起来,拍掉沾在身上的草叶,朝“十王”酒店所在的方向走去。“十王”酒店是一座很雄伟、很豪华的大酒店,有三四十层楼,受那道黄色亮光的吸引,叶宏曾到那里去“瞻仰”过它的风姿。它是几星级酒店他判断不出,不过他估计它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座酒店。酒店离景山公园大约只有一公里远,没多少工夫便走到了。
      酒店屹立在两条大街交会处的一旁,右侧面正对着有一座天桥。叶宏走向天桥,在天桥的台阶边,他发现那对给人擦皮鞋的男女还一左一右地坐在那里。他们应该是夫妻,年纪相仿,都有四十来岁,那妇女背上用毯子捆着一个小孩。在天桥脚下的绿化台上,有一个用旧雨布做成的简易帐篷,里面堆着破棉被之类的东西,那无疑就是他们的安身之所了。叶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俩都打量着他的脚,看到他穿的是一双松糕鞋,不是皮鞋,他们似乎有些失望。
      叶宏握着天桥的侧栏,从台阶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天桥。
      他把身子靠在栏杆上,时而望着大街上往来穿梭着的车辆,时而又仰起头看看那瑰丽而深远的夜空,用目光追随着那道黄色的亮光。他每个夜晚都看见这道亮光,但是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在城市的上空扫来扫去。
      他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里,站了至少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没有挪动一下脚步。后来,有一对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男女青年勾肩搭背地从台阶上走了上来。他们好像故意要让叶宏给他们当“灯泡”,他们就站在他旁边,也把身子靠在栏杆上。起初他们还只是把胳膊搭在彼此的肩膀上,小声地咕噜着,后来就抱在一起亲热起来。叶宏本来站在天桥中间的,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走到天桥的那一端去了。
      天桥与酒店相距只有几米远,栏杆与酒店二楼的窗台齐平。此时那个窗户是开着的,幔帘也拉开了大半。叶宏发现那是个装潢得十分雅致的包厢,六七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正围坐在圆桌边碰着杯饮酒,旁边还站着两位身材修长的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侍者。天花板上吊着的枝形灯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使房间里弥漫着柔和的气氛。忽然,叶宏看到那位戴着黑色爵士帽、架着一副大墨镜的男人从身上摸出几张百元的钞票来递给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女侍者,女侍者拿着钞票,他又掏出一个精美的打火机来把那几张钞票点燃,女侍者捧着燃烧着的钞票,小心翼翼地先把他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然后又挨次去给另外那几个也点上。叶宏还没有完全看清楚,一个男人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将一杯酒从窗口向他泼了过来,窗帘随即也被女侍者拉上了。叶宏没有料到那个男人会用酒泼他,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酒已经泼到他脸上和脖颈里了。他赶忙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脸,然后又弯下身子,尽量把头低下去,拈着衣服使劲地抖,试图把上面的酒液抖落掉。
      他肚子都快气炸了,拈着衣服抖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对着那个窗口破口大骂道:“淋你老妈啊!杂种!”
      他以为听到骂声,他们会突然掀开窗帘又用酒泼来他,或者用什么东西砸他,所以作好了躲闪的准备。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有回应。他只好气鼓鼓地走下天桥去了。
      他本想再逛一阵才回去,可是半边衣领被淋湿了,冷冰冰的,酒液还流到了他的脖颈里和胸膛上,把内衣也濡湿了,弄得那些地方痒痒的。另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酒味也让他作呕。他决定走回去,把衣服换下来,把身体擦洗干净。
      他走到住房楼下,叫一位工友把钥匙从窗口给他扔了下来。他打开铁门,进去把门拉上后,又往外推了推,确认关上了,他便转身准备上楼。一只脚已经踏到了楼梯上,他忽然间想起前天夜里工友们的自行车被盗,有人怀疑是谁回住处的时候没有把门拉上造成的。他想到他刚才关门的动作太轻了,为了让楼上的工友们知道他把门关好的,于是他又回转身去把门打开,重新用力把它拉上。这回够响了,哐啷的一声。不仅够响,而且太响了,把工友们都惊动了,一位工友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楼梯口伸着头往下看,没好气地问:
      “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叶宏小声地回答了一声,走上楼去。
      回到房间里,那几位围成一堆正在下象棋的工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毫不理会,径直走到他的床边去换衣服了。
      第二天早上,大伙开工以后,杨经理把叶宏叫到办公室去谈话。
      “你看怎么办呢?”杨经理说,“公司所有人我几乎都问过了,大家都说没有拿,也没有人看到谁去过那个机房。”
      叶宏默默无语,低头沉思着。
      “找不到就只有买新的了,”杨经理又说,“钱公司先垫着,以后从你的工资里扣,你看怎么样?”
      “四千块钱,我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叶宏沮丧地说。
      “这个我也没办法,”杨经理说,“东西是公司的,老板定下的规距,丢失东西就要赔偿。”
      “我不做了。”叶宏气呼呼地说,说着便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他正打算从办公室里走出去,杨经理叫住了他。
      “你怀疑是王顺利或刘春传干的,有几分把握?”杨经理见办公室里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便直截了当地问。
      “我怀疑他们是因为我跟他们闹过矛盾,”叶宏回答说,“但是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我毫无把握。没有证据,我不能说是谁干的。”
      “那这就没办法了。”杨经理有些遗憾地说。
      叶宏转身正要走,他又问:
      “你确定不做了,是吗?”
      “嗯。”叶宏闷声回答说。他看着杨经理,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杨经理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吧。”
      叶宏从办公室出来,没有再去做工的地方,直接出了电厂的大门。
      他想马上就回去收拾东西,但是他没有钥匙,进不了房间。
      他不知道去哪里,内心感到很疲惫,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提起他的兴趣。他又走到景山公园,在草坪上躺了下来。
      躺了两个多小时,大约十一点过钟的时候,他没精打采地从草坪上爬了起来。蔡大姐每天早上都是十一点准时来给他们做饭,他想这阵她应该到了。只要蔡大姐在,他就可以进房间里收拾东西了,于是他便向他们住的地方走去。快走到住处了,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如果他在工友们回来以前离开,假若谁说他的东西丢失了,蔡大姐就会受到连累。他决定先去吃饭,等大伙下班回来以后再去收拾东西,免得给人留下口实和把柄。
      他走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叫店老板给他炒了两个菜,美美地吃了一顿,另外还喝了一瓶啤酒。吃过饭,快到十二点了,他这才走回去。
      他微微有些醉意,回去的时候大伙正在吃饭,问他什么他都回答得很简单,问他吃饭没,他说吃过了,问他是不是不干了,他说不干了,问他是不是要回家,他说还没考虑好。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值得带走的就更少了,三下两下就收拾停当了。他提着行李包默默地走出房间,没有跟谁说声辞别的话。他走到了楼梯上,付兴智端着饭碗追了出来。
      “打算去哪里?”付兴智问。
      “到人间去。”他醉眼朦胧地望着付兴智,回答说。
      付兴智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手伸给他,他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他走下楼梯,拉开铁门的锁闩,出了门,又轻轻把门关上,并随手拉了拉。
      走到一楼的那个超市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大街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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