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变成了黎明。亮已经快要从东边落下。等天渐渐发红的时候，斯黛拉才放开了谢挽英。她将谢挽英的身体摆正，然后她拿起了掉在地上的美恩，扔向了湖之中！

　　谢桃夭是被诅咒的神！她的佩剑是被诅咒的佩剑！谢挽英切的痛楚皆因她起！是她主动和撒旦签订的契约！

　　锋利的剑映照着最后缕华，在中划出道练，劈开了亮的倒影。只锦鲤忽然从中腾跃起，叼住了剑柄，沉了中。

　　斯黛拉转过身去，看着地狱的君王，那带领了三分之的天使反抗造物主的。如今的他像是暗之 中闪即逝的魅，吹起他的袍，袖管下看不到形体。

　　基督教徒们说他是头上的恶魔，他的翅膀是的蝙翼，他的脚是锋利的鹰。数恨他，谴责他，说类的原罪由他起始。但是他曾经是上帝最中意的，他的名字的含义，是带来光的使者。

　　“蒂埃萨……” 撒旦的声如当年般令难以捉摸。

　　斯黛拉表情麻地看着他。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谢桃夭已经完成了和我签订的契约，伊邪那美已经重临间。但是她……”撒旦看着躺在地上，动不动的，“……她命不该绝与此。她本可以再在间活许多年。”

　　“……”

　　“蒂埃萨……也许她还有最后丝机会。”

　　这不是她的错觉，撒旦的语是带着怜悯的。难道的境遇已经可悲到连被认为残忍和邪恶的地狱之主都要同情了吗？

　　“您要复活她……？”

　　撒旦没有说话。

　　斯黛拉摇头，“有什么意义呢？在间和地狱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的雾中伸出只苍的臂，指向了谢挽英的胸口。那是一只橡做的字架。这是个制作的圣物，和现代社会机器雕刻的字架上精细的花纹截然不同。原本尖锐的棱因为多年被抚摸磨得圆润。

　　这是尤娜的字架。圣杯使直将它戴在胸前。

　　路西法说：“她选择的并不是与死。她只是选择不再承受活着带来的痛苦。她渴望被救赎，和那些被她所拯救的样。”

　　斯黛拉俯下身，抱起谢挽英，将她的脸贴在胸前。

　　“我救不了她。”斯黛拉痛苦地闭上眼睛，“所有我想拯救的，所有我在意的东，全都因为我分崩离析。”

　　“那么你愿意改变么？”撒旦问道，“放弃你的理想，放弃你的执着，放弃你所学的切，放弃你所 知道的类的善与恶。”

　　“我愿意！”斯黛拉喊道，“假如可以让她幸福……”

　　“这恐怕你控制不了。如同所有样，她拥有由的意志。她决定是幸福还是痛苦。你所能做到的，只有改变，成为她需要的。有许多告诉我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斯黛拉抹去脸上的泪。她依旧不明他所说的“最后丝机会”到底是什么，但是她点了点头。路法的身影消失在了。杰兹尔和利亚也变成了猫头鹰和蝙蝠，嘶鸣着消失在了渐渐消退的夜之中。

　　的雾消弭的那霎那，倏然曙光照。的云霞倒映在海蓝的眼睛。头次，她未觉得阳光如同样扎在她的眼和身上。她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已经不再是个惧怕阳光的吸。

　　谢挽英依旧毫知觉地躺在她怀 。斯黛拉吻了吻她的眉心。谢挽英的额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泪水落在了谢挽英的眼角，然后流入了她的发间。

　　……………………

　　没有寻常的人类会知道死后将发生什么。但是谢挽英知道她的去处。

　　她将回到地狱。她将被束缚于地狱火湖之上，受永劫之刑。

　　这是谢桃夭做出的决定。现在的谢挽英和当年的谢桃夭拥有相同的灵魂。

　　终她一生，谢挽英都在试图向世界证明，试图向自己证明——她不是谢桃夭。然而在生命的最终，在生前的场景变成她眼前一闪而过，光怪陆离的残影的时候，她望着浩瀚的星海，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和谢桃夭只不过是这个灵魂的两个人格。她和谢桃夭都没有权力单独决定这个灵魂的去留。

　　但是她做出了和谢桃夭一样的选择——自杀之人是无法去天堂的。

　　她想起阿波罗在德尔斐神庙。神庙上写道：“认识你自己。”

　　这是她的选择。在生命的最终，她终于可以摆脱谢桃夭的影响。她决定回到地狱。回到火湖之上。那是路西法带领着三分之一的天使反抗上帝却落败时，坠落地狱的地点。那是《失乐园》里的潘地曼尼南（Pandemonium）。群魔聚集之地，汇集了人性的疯狂。

　　那宣称上帝已死的哲学家尼采应在地狱。那批判天主教廷的文学家雨果应在地狱。众多已经过世的文学家，诗人，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都不相信基督的教义；因此他们是异端。他们已在地狱。

　　那在基督降生前出生的所有人——苏格拉底，柏拉图，阿基米德，萨福，奥维德……他们都在地狱。直到审判之日来临，他们才有可能进入天堂。

　　谢挽英想起了她最喜欢的科幻小说作家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Butler)。她写下了《玛莎之书》——一个非裔作家和上帝的对话。玛莎对上帝说：“一个人的天堂，是另一个人的地狱”。如果天堂真的存在，那么它定是一场春秋大梦。一个虚拟现实。做梦的人是主角，其他的人、事，都以做梦人最希望的形式存在。

　　——换而言之，都是假的。镜花水月。

　　她想起《恶之花》里有一章节的题目——梦幻泡影。她想起这一章节里诗歌的题目：《浪漫主义的黄昏》，《恨的发酵桶》，《冥河》，《吸血鬼的化形》。这本诗集的作者早已去世多年了。等在地狱见到他时，她想问问他是否还坚守着诗集里体现的理想——对所谓乐园的讽刺，失落，背弃。他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想起了她身边的人。她想起了她的同学。她想起了她的大学教授。她想起自己常去的那家中餐店的老板。她想起了她公寓旁边的电影院的售票员。她想起在洛杉矶的街道上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她很难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以进入天堂，但她同样难以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受永劫之刑。

　　想进入乐园很难。但是落入无边的深渊只是一念之差。即使巴特勒是错的，即使有一个客观存在的乐园，她大概也是不愿意去的。

　　为什么呢——地狱聚集了多少伟大的人，多少智慧的心灵，多少邪恶不堪的战犯，恶棍，十恶不赦的罪人！多少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地狱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那是人间的过去的样子。也将是人间未来的样子。

　　从人间来到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自尽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在一个更恐怖的地方醒来。”远远地，她似乎听见有人这么说。

　　然后她世界倏然黑了下去。温柔的黑暗将她包裹了起来。

　　……………………

　　但是她长眠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意识恢复的那一刹那，她感到太阳穴尖锐的疼痛。她的额头像被无数锥子猛砸一样。

　　她的喉咙难受之极。她努力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瞟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她想伸手去拿，然后才发现自己一只手被夹板禁锢住了。

　　但所幸另一只手没事。她努力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但是浑身上下都酸软得没有任何力气。她甚至都不能做到握拳这个动作。

　　她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她伸手摸了摸，手指感受到的是缝针的痕迹。一道深长的伤口，从她的前额一直划到后脑。她觉得自己的头盖骨像是被打得稀碎后又被重新拼装起来的瓷器。

　　“让我帮你。”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但是她一时没有辨认出来。她看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人来到她的床前，扶着她坐了起来，拿起水杯放在了她没有被铐住的右手上。

　　“……”

　　谢挽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像是被抽调了灵魂的布偶一样。坐起来这个动作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她连道谢的劲都没有了。

　　那人接过她手中的空水杯，然后对谢挽英说：“莱斯利，好久不见了。”

　　谢挽英茫然的眼光聚焦在他脸上。这人是一位非裔，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脸上的笑容和蔼极了，一瞬间让人想到摩根弗里曼。

　　谢挽英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的确认识他——那个主张她休学，诊断她有躁郁症的精神科医生。她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笑，但是就是勾起嘴角这个动作都让她面部一片酸痛。

　　“你现在在日本，安来市的一家全科医院。现在的时间是2018年9月12日。你昏迷了二十八天。”

　　“……”

　　“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算是落在水里，没有送命已经是个奇迹。是凯瑟伦教授把你送来医院的。当时在场的医护人员说，你在半小时内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是凯瑟伦教授疯了似的坚持你还活着。她和他们争执了好一会无果，于是她直接把救护车的司机拉出了车门，打算自己开着车带你去医院。就在这时你开始有了微弱的呼吸。”

　　“……”

　　“你的朋友和家人都很担心你。但是我恐怕不能安排他们来探望你。你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

　　“……”

　　“莱斯利。”威廉姆斯医生在她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为什么会从悬崖上掉下来？”

　　“意外事件。”

　　假如他不相信她的话，他也并没有立刻揭穿她。他只是温和地看着谢挽英。

　　“为什么要救我……”她又说。

　　“因为你的生命很重要。我们都需要你。这个世界须要你。”他说。他的眼睛很真诚。

　　谢挽英的表情很是失望。她厌倦听这些医生们赞扬生命可贵的重话了。

　　谢挽英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厌倦了为了别人的需要而活下去。而且她不相信他。他是一位医生，出于职业道德，他会对所有大难不死的人说这样的话。诱骗他们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他们。但是她很累，她不想再说话。

　　“好好休息。”他的微笑在清晨的阳光下非常温暖。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每天威廉姆斯医生来探查她。有护士来为她换药和吊瓶水。

　　某天半夜，来了两位护士来到她的病房。他们先是检查了仪表的显示，在他们的记录板上划来划去，然后把谢挽英的床位推出了监护室。谢挽英正想着他们是不是要把自己转入精神类疾病诊所——在不开化的年代，这种地方叫做“疯人院”。但是她立刻意识到在这家医院里没人知道自己从悬崖上掉下来的真实原因。

　　她想起她曾看过的一本书，《飞越疯人院》。一本有趣的书，但是她只粗略地翻过，因此印象不深。她只记得一位身材瘦小的护士是那个疯人院的典狱长。她的“囚犯”无一不被她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场景又是滑稽，又是可笑。于是谢挽英笑了起来。虽然笑一笑都导致她浑身酸痛。

　　果然，她没有被转入精神类疾病诊所。她只是被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在那两个护士要离开之前，她叫住了他们，请求他们给她拿一本书或者杂志——什么都好。

　　第二天早上，一本世界通史和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被放在了她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