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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五章 簪缨帝王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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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法正没打过交道,依稀记得史书把他比做名军师“郭嘉”一流的人物,说他擅出奇计、富于谋略,个人品性却很有问题。他原本在刘璋麾下供职,看准刘璋懦弱、成不了大事后,他投效了刘备,把刘备引领入川,不夸张地说,刘备之主宰西蜀,法正是第一功臣。
“从前有恩于孝直的,孝直一个也没有忘。”诸葛亮苦笑道。
我哼道:“仇家呢?”
“也是一样。”他回答。
“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我心里闪过《三国志》对法正的评价。
诸葛亮哑然:“是,相当准确。我接出了李家仆人。”
“接出?”
“在狱里。幸亏及时赶到。”谈到这些事,他复杂的表情持续着。
李浩与法正的仇怨,我听小雅—这是李家少女的名—零零散散谈到。李、法两家本是世交。建安年间,天下大乱,李浩、法正、孟达三人结伴从故乡扶风迁移到蜀中。法正性情放浪,不讨刘璋的欢心,迟迟难受重用;李浩却是个博学周正的君子,刘璋一度把他任命为成都令。同样起点的朋友,一人扶摇直上,一人落魄潦倒,已使友谊摇摇欲折;更糟的是,法正妻弟吴群寻仇杀人,案子落到李浩手里。在妻子的央求下,法正硬着头皮给李浩写了好几封信,请他加以宽宥。可临了李浩还是批了个“斩立决”。吴群的这颗人头,最终给李家招致灭门之祸:在法正陪刘备以胜利者的姿态驰入成都之时。
“父亲太固执了,母亲劝过他不要开罪法正。”小雅这样说。
“你父亲秉公执法,并没有做错。”我说。
“好端端一家人,只逃出我与白叙……”小雅黯然。
我把她的话转述给诸葛亮,他叹息道:“果然没错。孝直真够……坚持的。”直到此时,他谈及法正时仍谨慎选用极中性的形容词,“犯不着连女人、仆从也要斩尽杀绝。”
“你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吧?”我追问,加了一句,“既然喜欢小雅姑娘,就该让她平平安安的!”
“喜欢?”诸葛亮哽了一下,“你认定男性会喜欢每一个漂亮或还算漂亮的女性吗?那我怎么还没喜欢上你?咳。”这句玩笑说出口,连他也感到不合适,急忙转换话题,“我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
“给了他们一笔钱。五十金,足够在汉中安家,他们若愿意回扶风,这笔钱也能派上大用场。”他淡淡道,这就是他全部的恩赐!
“法正呢?”
“嗯?”
“怎样对待法正!?”
“唔,”他若无其事地笑笑,“还能怎么对待孝直?”
“听之任之?”我尖锐地问,“你打算像听任士兵劫掠一样,听任法正为非作歹、为所欲为?”
“我从未听任劫掠。”他回答,“只是力有不逮。好在主公已传令军部,严格约束各营,这就能分清军士与盗匪了。”
“而你要继续等待?”我提高声调,“等法正杀到够本、自然收手?”
他静静望着我,没有正面回答。
好一会儿,诸葛亮笑道:“不该把你留在越骑营那么久。冬青……”他伸向我的手指停在半空,刹那间我感到他像是想摸摸我的脸,却又迟疑未决。要不是憋着一口闷气,我会抓住他手指。可现在我只是故意敌意而轻蔑地盯住他,默默无语。“越来越像子龙……”他又说。
“像赵将军有什么不对?”他的口气,多少包含对赵云的否认或“无可奈何”,这使我不快。
“子龙只适合做个将军……”
我截断他的话:“做不了政客!谁稀罕!”
“政客”一词的贬义与讽刺意味,估计公元3世纪的诸葛亮听不出来,所以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感,而是接着说:“若早些把你调出越骑营,在我身边留用,兴许此时你我之间,便能达成默契。”
默契……我摇摇头。只是,利益啊。诸葛亮明明可以劝刘备节制法正,他也可以直接劝法正别再这么任性,他甚至可以派人暗中调查取证,再像当年的曹操一样,用五色棒当众击毙乱纪的豪强……他有太多选择,可他放弃了。击毙法正,这显然不是诸葛亮的做派;规劝法正,效果怕很有限,就算法正果然收敛一二、内心也一定对诸葛亮忿忿不满;诉诸刘备么……我突然发问:“军师将军,主公喜欢你多些,还是喜欢法正多些?”
他失笑了,答复了一个字:“他。”
“所以你就……”
“不是‘所以’,没什么‘所以’。你不完全明白我所考虑的。”轮到他制止我的话了,并且握住我捏成拳的手。仿佛他不乐于见到我的紧张与恼怒,诸葛亮用手心揉着我的拳,继而把我手指一根根掰开。
温暖、缓慢、稳定的举动。
我无法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也无法移动身躯使我离他远些,至少远到一个“安全位置”,怦然的心跳使我身处险境。我遏止不住地把头往他肩上靠了靠,他没有推拒,我咬住嘴唇。
“笃笃笃。”煞风景的敲门声惊得我一跃而起。
是小雅,身边侍立了一名消瘦的青年男子,纸白的脸上有未消的淤青,神色果敢而坚强。
“我们前来告辞。”小雅柔声道,“您说得对。蚍蜉撼树,智者不为。玄德公在荆州时,进退狼狈,是法正协助他一展宏图。像这样的人,不是小百姓能动摇的,只好……”她睁大眼,微笑哽咽,“寄望于天谴。”
诸葛亮深深一震!
“多谢您的照料,也多谢您,游将军。”小雅向我欠欠身,“日后若来汉中,请允许我略尽地主之谊。”
说罢,她轻轻地向青年人做了个“走吧”的手势,他让在一旁,她转身离去,双肩在支撑不住地轻轻颤抖。
“你—你,”我喊道,“等一等。”
她停下了。
晨光里她有星星般纯洁的眼。
青年人则有如天的尽头与星辰相连的白杨。
“请多住几天。”我不顾诸葛亮频频制止的眼神,发出邀请,“住在我家好了。没人敢擅闯我家,即便法正本人。”
“您的好意,我……”
“别说‘心领了’。”我挥挥手,“李姑娘,再等一等。兴许能知道,‘天谴’的‘天’,究竟有没有,有的话,在哪里。”
天在哪里?
我记得多年后在蜀汉大臣秦宓与江东使者张温之间,展开了一场“天问”,央视《三国演义》里,生着一副太白金星样的秦宓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张温问他天姓什么时,他昂然回答:“姓刘。”“何以知之?”张温追问。“天子姓刘,天—必姓刘也!”秦宓快意地放声大笑,一旁的唐国强也露出“丞相”收敛得体的笑容。多么响亮的回答,要内心有多么坚定的信任,才能做出这种回答!而今我心里却空落落缺乏力量。
我握紧了流景。
董卓荼毒两京时,天在哪里?
曹操血洗徐州时,天在哪里?
宦官掌权,御座蒙尘时,天在哪里?
旱涝连年、易子而食时,天在哪里?
没理由相信还有一种凌越于人世之上的绝对力量!没理由相信在这种力量之前,人人有同样分量的生命与同样贵重的尊严。乱世的“天”,是“锋芒”—流景又一次在鞘中鸣响,它渐渐真成了我的一部分,能感知我情绪的每一丝波动。“真可惜这天下最刚强的剑,我……真愚蠢。”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这才发现天在下雨。
雨水使天空显示出不同一般的苍青色,偶然数声滚雷掠过。我不喜欢雨天,尽管蒙蒙细雨被认为是最适合中文系女生的气象。一名中文系女生应该穿着优美的长裙,打一把碎花小伞走在夏天的雨里,她穿着款式简单的凉鞋,她的脚趾白而整洁……真可笑。注意到我皱巴巴的衣,是新从箱底翻出来的,因为没有侍女、自己又懒得洗衣裳,我总是把衣裳穿脏后塞到箱底,过些时候再假装它是干净的往身上一套。索性让雨水帮着洗洗。我冲入雨中。
才一出府,就听到一个声音:“冬青。”
是我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诸葛亮站在门外的墙垣边,撑一把油布伞。他身边停了辆马车,估计早就来了,有意在这里截我。
我略一迟疑,走向他。
“去做什么?”他把伞往我头顶移来。
“不做什么。”
“陪你去?”他微笑道。
“用不到人陪。”我冷淡地说。
“一定是奸邪之事。”他笑得越发明朗。
“却又如何?”
“主公命我与刘子初(巴)、李正方(严)、伊机伯(籍)一同修订律条,”他迎着我挑衅的目光,“可巧你就往刀斧上撞。”
“你的刀斧不够快。”我道,“否则便不必劳动流景了。”
我不担心被诸葛亮识破计划。只要去做,事情成与不成,都瞒他不过。我心里甚至有另一种期望,想看看他能怎么阻拦我。
“这么说你打算杀了孝直?”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诸葛亮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还是使我略略吃惊。
我用沉默表示肯定。
他多问了一句:“确定是杀死而不是伤害?”
事实上这一点我没有多想,迄今为止除了“第一次”,我没有试过战场以外的任何杀戮。
“则你与法正有差别么?”他继续问。
“杀人者死。”
“是李浩杀吴群在先。”
这显然是诸葛亮所说最不着边际、也最滑稽的话了,我立即反驳:“李浩是执法者,依律行事,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他淡淡的笑容使我明白已落入“圈套”,“游将军是执法者吗?为什么不等拥有相应的身份后再行事?”
“我……我等不及。”
“所以甘愿成为一个连自己也不认可的人?”诸葛亮扬扬眉,“以杀止杀,固然是治乱的好办法,可游将军今次的决定,依亮之见,实在愚不可及。你有意使主公旦夕之间,失去两位栋梁?”—照我的计划,最好情况是顺利刺杀法正,那一来,我也必须受到严厉的律法制裁。我没有信心刘备会因为与我私交不错而网开一面;更进一步说,他若网开一面,我反而要觉得这是他身为统治者的不足之处。
把伞面一味倾向我使诸葛亮大半身子被雨淋得湿透,他全然无觉,脸上挂着温和、等待的笑容,从情感上说这是我难以抗拒的表情,从知性的角度说,我必须承认他的追问使暴起血性的我逐渐冷静。“可是……”我举目向他,“我绝不认同你、乃至主公对法正的纵容。不要与我说权衡利弊的话,我很乐于做赵将军那样光明正大的人。你别试图改变我,有朝一日:也许有那一天,真要改变时,我也选择……自己来。”
“是。是亮错了。”他点点头,忽然伸手握握我肩,用轻和甚至包含愧意的声音道,“既不用要求你与我做同一类人,也该更相信你的。”这俨然是把我视为与他平等的同僚的姿态。一刹那我竟感到不满足,尽管他这态度,不啻于对我的莫大肯定。“……”我张张嘴,却未能说出一个字。能说什么?说我:在剥离全部官职、责任与道义感之后的、最真实的“我”,盼望的不是平等而是他的独断专行?盼望他对我强制性的“要求”以证明他之在意我?他不强求我正如我无法对他做任何不恰当的私人请求。我凝望着雨水里他如弓的口角,摇了摇头。
“冬青,想抱的话,就大力地抱呗。”
突如其来的调侃之声惊得我一把推开遮雨的伞,掉头回望,我从喉里扭曲地挤出一声叹息。
“呃……主、主公。”
刘备从停在旁边的马车里大步跨出。果然,诸葛亮的诡计远不止最初看到的那么简单,他不但要制止我的冲动,还要刘备把我的心思也听个清楚!更要命的是,车里除了刘备之外,还有一个人。刘备落车时,他便随在身后,撑起另一把伞,笑嘻嘻的脸上多少透着些戾气与尴尬。
“孔明也求之不得,是么?”刘备居然又加了一句。
“呃……”诸葛亮做出与我类似的反应,“主公实在……”他想了想,“明察秋毫。”
我一脚跺在他脚上。
刘备哈哈大笑,对身后人说:“孝直,这便是孤常与你提及的游冬青。”
“实实名不虚传。”那人向我施了一礼。
“孝直”!在这么轻悦的气氛里,我偏生僵硬地怔住,一动不动。这“外统都畿、内为谋主”的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只有当着刘备、诸葛亮面才会对一名小小偏将主动行礼示好吧,在亲耳听见我要以他的血饲育流景后,还能若无其事招呼我……这个人:法正,亦名不虚传。竟把“暗杀者”的计划暴露在“目标”眼前,诸葛亮究竟在想什么?我避开法正笑笑的眸光,坚持不回礼,为了打圆场,刘备开口:
“估计这雨一时半刻地停不了。冬青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请。”
刘备亲热地拽着法正率先走入,我逊让诸葛亮先行时,他收了伞,抖着雨水,抬眼笑着望望我,轻声道:“别沉着脸。”
“……”
“难道有被出卖的感觉?”
“……至于么?这样维护他。”
“你误会了。”他轻描淡写道,“冬青,这已是我能想到的、维护你的最妥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