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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四章  萧瑟杜衡枪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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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九年,21世纪的书籍往往会在这种纪年法后加一个括号,写明公元214年,在将近两年的征战后,刘璋出降,拱手让出益州。我在成都南门见到了张飞、马超、诸葛亮与刘备。作为一名最寻常不过的偏将,我尽量不表现出对他们任何一个的过分亲近或好奇。紧紧握住枪,站在两千名士卒前,陪伴在赵云身旁。刘备很快走向赵云,第一句话便叫我哭笑不得,是:“子龙把囫囵个儿的冬青带来啦?”
      “她很能打。”赵云故意一本正经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将……将军!”我把头盔努力往下压了压。
      刘备一把掀起它,拍拍我的脸:“出入沙场,居然没有伤到脸。哈哈,孔明可以松口气了。”
      一旁的诸葛亮笑了笑,没有否认这种说法,好像他真的多次向刘备表示对我“脸”的担心,他敛手微笑,轻声道:“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倘若伤到面孔,多少有点不方便。”—“轻声”,恐怕是因为我此时仍以男装示人,用来避免对“女性为将”的非议;可他显然有意使刘备、赵云、张飞全听见这句话,他们放声大笑。“真受不了。”我苦着脸,“哪那么好笑。”一面装出被戏弄后的烦恼模样,一面感到温暖。我曾与任何同龄人没有两样地活在一千八百年后,如今我又与任何古人没有两样地活在公元3世纪。也许“人生”正是这么奇妙,许许多多原本认为不会发生无法承受的事,一旦成真,“人生”便能生出相应的力与智慧来感受、负荷它吗?
      刘备很快宣布进入成都后允许士卒劫掠府库的财物,用来犒赏他们的辛苦与幸运,这道命令引发了雷动的拥护,也使之后半个月的成都陷入了迷乱与癫狂。不但是出生入死的士兵们而已,人人,我是说每一个人都盼望能在混乱里得到更多好处,强有力的人变得凶狠,弱小的人越发胆怯也越发奸狡,府库以外,连老百姓的钱财也都面临被抢夺的危险,恶劣的抢劫乃至流血事件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中郎将!”我闯入诸葛亮的官邸。
      刘备比诸葛亮更懂得如何使我说不出质疑的话,换言之,我明白作为君主的那个人比军师更不愿意听到我的反对意见。所以,我站在诸葛亮面前。
      “是将军,军师将军。”他一面批点案牍,一面头也不抬地说。入川之后,他的官职有所升迁。
      “真在意官称哩。”我说。
      “没错。”
      “为什么?”
      “功业。”
      “你想要怎样的功业!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箭步上前,突然从他手里把案牍抽出来,那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人名后都标着地名,一眼扫去,我注意到一些有模模糊糊的印象的名字:许靖、杜微、邓芝、王连、张裔、秦宓……他不温不火地侧立在我身边,指着一个个名字道:
      “都是有用之材,可以协助主公建立一个王国。”
      “是吗?”我把案牍塞还给他,“你宁可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为什么只顾建设一个新王国,却不管有一个世界!”我跺跺脚,“这个世界!正在被毁坏!难道没有听到乱纷纷的求救之声吗?是成都,成都啊—诸葛亮!”诸葛亮应该是最爱成都的那个人吧,否则,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与毅力,为了天府之国,付出整整一生?
      “你想要我怎样做?”他仍显得十分淡漠。“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已告诉过你,用不着去修补破破烂烂的局面,把旧房子推倒重建,更省力、也更灿烂。劫夺府库是主公允诺的,也是商议后的结果。因之产生的混乱在预料之中,尽管尽量整肃,效果并不明显—这也在预料中。兴奋,你明白吗?面对成千上万人的‘兴奋’,我无计可施。”他笑了笑,口吻极为平静,也极之客观,“等待吧,预计的时限是二十天至一个月。”
      等待……而已?
      怎能如此。兴许错的是我。他并不是我记忆里的人,那个人是“诸葛丞相”。说出恢弘的“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不允许任何一次不应当的“死亡”之人,是“丞相”诸葛亮。
      稚气的我忘却他的人生每时每刻也在变化,忘却他也需要时间来丰盈生命,使它鼓荡昂扬。
      “要我跨马佩剑,不停地在街上巡视,制止每一件恶行?这十天来,每天有数十桩作奸犯科之事,需要我徒劳地努力,你才觉得我尽到了职责,是吗?”我听出了他话音里微微的讽刺。
      我偏偏大声道:“是的!”
      “愿意吗?你肯随我一道出去看看吗?我能保证你的安全!”说出这话时,我脸上一热,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不过看上去也无意反驳说他拒绝接受女性的“保护”,无论怎样,万一遇上乱兵,我想有我在,他好歹可以全身而退—那时候,我坚持现代人传统的史观,把诸葛亮视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臣。“只要去看一看,用不着改变你的想法与举措,看看就好!”我越发热烈地盼望道,“可以吗?”
      “带上剑吗?”他问。
      “诸……”我捏住他的手,“我把流景借给你!”
      “难道女孩子都那么冲动?”
      “没血性的男人……”

      于是这座匆忙、烦乱、简直哀凉的城市在我们面前徐徐铺展,犹如一副夕照下的工笔长卷。纵然从未在成都城内开战,可这里每一个角落都留存了乱世的伤痕。蓬乱的白发、褴褛的衣,泪水顺着脏黑的面孔流下流出两道讥讽的土黄,孩子们身躯干瘪,目光惊惶。面对军士或者盗匪的劫夺,也不是没有反抗者。反抗的血滴落在大街小巷,女人被拽着头发拖到逼仄的角落,饥饿使人连羞愤的力都没有。呆滞的、凶狠的、厌倦的、贪婪的、卑怯的、窥伺的……诸葛亮与我一路行来,能察觉这些眼神悬浮在周围,一面仇恨我们整整齐齐的衣裳,一面畏惧我们腰上的剑、手里的枪。“啪—!”几名军士模样的人从一家门庭里夺路逃走。“进去看看,可以吗?”我问。诸葛亮反对道:“我想用不着。”“你在外面等一等,我很快就出来。”我断然道,举步迈入。这是一户中产之家,屋里一片凌乱,每个箱箧都被倒腾一空,几案角的银饰亦被掰走。青石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歪倒了四具尸体,一名成年男子的脑袋被削去了一大半,他身边估计是他妻子的女子伸手要去拉他,手被切断,同时杀人者的同伙捅了她腰一刀,这一刀估计捅坏了她的肝脏,她死时身体蜷缩,另一只完整的手臂还伸向她丈夫。一名女仆试图躲在水缸后保全性命,可她不够幸运,她被杀死在藏身之处,被撕裂的衣裳显示出她死前可能还受到可耻的侵犯。随后我走向第四个死者,他面朝下趴在床前,是个身长不满五尺的少年。“可恶!”我弯腰扶住他的肩,把他轻轻转过来,他有张纯洁的脸,一派天真,是……死的。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突然有只手握住了我足踝!
      是床下,爬出了一个少年。
      生着与死孩子一模一样的脸!
      我想惊叫,却发不出声音。
      “救……救我……”他哽咽道,很厉害地发抖。
      我略一迟疑,弯腰把他拖抱出来,他的左脚以奇怪的方式扭曲着,估计受了很严重的伤。他的脸温热,身体有应有的温度,他是……活着的。
      “撑住……”我握住他左脚道。
      “唔……”
      “没事了。”我小心翼翼抱他走出。那死去的,是他的孪生兄弟吧。
      见到我怀里的少年,诸葛亮露出诧异之色,立即伸手接过他,却道:“你救不了每一个人。”
      “还不明白吗?要花全部力气在治安上,而不是一部分力气!你若不向主公进言,我就一个人去。……最近的医馆在哪?”
      “骨头错位了。”诸葛亮道,“全部力气?要做的不仅是这一件事,你不知道初来乍到,有多少事要处置。”一面说,他一面脱下男孩子的鞋,手指在他足上谨慎地摸索着。
      “这是最重要的!”
      “是么?”他手心猛然一紧、一错,少年怔忪一瞬,随即痛得大叫!“行了。”他道,“要固定一下。”不料他的正骨术如此娴熟。我抽出流景,斩下一截枪杆给他。他温和、无声地笑笑,解下腰间绶带,熟练地扎紧枪杆,处理好一切后,问:“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带回去?”
      “嗯。”
      “你救不了每一个人。”他重复道。
      “救一个是一个。”我直视他,“难道你不曾收留孤儿?那个,你帮她削梨吃的女孩儿,你已经把她赶出府了?”
      他怔了怔,淡淡道:“舜英执意要留下她。你知道她心肠太软。所以当年才会坚持把你留下。”
      “你—!”我恼得脸上发热。
      “舜英叫她阿棉。”
      “我叫费祎。”受伤的孩子忍痛插了一句。
      费祎?!
      难道他便是继诸葛亮、蒋琬之后蜀汉第三任实权宰辅—费祎费文伟?!
      “我、我……我叫游尘。”我有点结巴。
      少年点点头,抱住我脖子。
      “没法子……我叫诸葛亮。”诸葛亮说,“随你吧。左右多一个人你也养得起,只要不在乎他人闲话。”
      闲话?我想了想才明白,难道有人会以为这少年……来路不正?是……我生的?看上去他约摸十一二岁年纪,虽说古人十五六岁产子并不稀罕,可我还不至于老到像费祎的娘吧!
      “喂、喂,要么你把他带回去给阿棉做伴?”
      “做什么伴?娃娃亲吗?哈哈!”诸葛亮一副没商量的拒绝口气,“养着吧,我看他与你还挺有缘的。我去找匹马。”
      回来时他不但牵回来一匹马,马背上还驮了个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有病了的容颜,病恹恹地匍在马上,环钗摇摇晃晃。
      “英雄救美?”我酸溜溜地问。
      “非常凑巧罢了。”诸葛亮毫不在意我的话,向女子文质彬彬地施了一礼,“李姑娘请先随游将军回去,她是值得信托之人。”
      “多谢诸葛大人。”女子勉强还礼。虽然柔软无力,却极为端庄得体。这样看来,她与诸葛亮又像故交了,我心道。这时女子转身向我行礼:“有劳游将军。”人间怎么能有这样绵软的甜丝丝的声音呢?连不是男子的我,也被她这一句道谢激得面红耳赤。
      “没……没什么。”我结巴道,随之把费祎抱起来,“可以让他与你共马吗?他的脚不大方便。”
      她轻轻笑着颔首,抱过少年,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摩他的腿,费祎在她怀里也分外安定。我揉揉鼻子,其实,我挺想做个像她这样的女性。柔美、温存,无论自身多软弱,都能把男性世界的惊涛骇浪包容在她的笑容、声线与怀抱之中。
      “那么我去原地等姑娘的仆从。”诸葛亮待女子与孩子都坐稳后,道,“姓白,是吗?”
      “白玉的‘白’。”她腾出手比了比,“这么高。有点瘦,穿着麻短衣。”
      “明白了。估计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便能相见。”诸葛亮笑道。
      “承您的吉言。”
      “冬青当心些。”临了,诸葛亮叮嘱一句。
      “要么你来?”我反唇道,“你肯定能好端端把她送回家。”接着我撇下马匹,把诸葛亮拉到一边,小声道,“很喜欢她?”
      “说什么呢。”他一脸的匪夷所思。
      “别装啦。很喜欢这种女子吧,我若是男子,也会怜香惜玉的。”
      诸葛亮扑哧笑道:“你在嫉妒?”
      “我……我—我告诉夫人去!”
      他越发忍俊不禁:“去吧。她是李浩之女。”
      “我不认识李浩。”
      “名单里的一个。”诸葛亮提醒道,“你抢去看的那一张。”
      “我还是不认识。”我有点赌气,不过这也是实话。我有限的历史知识不曾提供给我有关“李浩”的半点信息。
      “非常有才华的一个人,与季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
      “怎么可以说旁人比季常强?”我生气道,“只是什么?”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死了。”
      “怎么……死的?”
      我问出这句话后,注意到诸葛亮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那是既不能继续又不肯放弃的两难之色,这种神色从未出现在诸葛亮的面孔上。他慢慢说出一个人名:“唔……法孝直(正)。”
      女子正在马上轻轻梳理费祎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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