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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夫人城的眼泪 ...

  •   她妥协了。当天空开始飘雪的时候。
      她相信这是因为爱,她相信一切皆因有爱。她不想让母亲的期望变成失望,如今她和白石的事情已经成了母亲唯一的话题,每当谈起这个,母亲总是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她是那么的容光焕发,充满了激情和活力。她不想让父亲为难,她知道父亲内心的挣扎,他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但是在女儿的面前,他没有勇气说这样或是那样。倘若当初是把自己当作了试验品的话,他却犹豫着不敢拿女儿的幸福做赌注。因为他一直怀疑着什么,他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矛盾体啊!只要母亲站在他的面前,他决不会怀疑,然而一旦离开她的视线,他便又开始动摇。
      邀月理解父亲的这种无奈,他本来就是一个传统和现代的复合体,这两种血液在他的体内完美地融合在一体,正像他和母亲的结合一样,这是自然和历史的神来之笔。或许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是历史即将要和她韩邀月开的一个大玩笑的伏笔。但是无论怎样,她妥协了,她愿意为了父亲和母亲保持这个秘密。这是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没有人赋予她破坏它的权利,相反,她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它,甚至这是一种权利。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鹅毛大雪已经飘了整整一个星期,这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学校也已经放假。白石父母和邀月的父母决定就在这个冬天给他们订婚,等毕业了马上结婚。这是一个偏僻的中部小城市,订婚仪式也及其的简单。女方只需到男方的家里,见见叔伯舅父,长辈们打发一点钱,摆上几桌酒席,热热闹闹的吃上一顿也便完事了。订婚本来就只是一个仪式,而且只是一个道德上的仪式。它从来就只对意志薄弱的人们生效,这是一个虚构的网,在强者面前,它薄如蝉翼,在弱者面前,它却能够固若金汤。
      尽管如此,诸葛玉儿为了这次订婚依旧是费尽了心思。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都思量着如何能让女儿看起来更加美丽。尽管韩邀月已经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总是想给她更多。从头发到脚上的鞋子,诸葛玉儿都仔细筹谋了一番。她给邀月准备了一根淡紫色的发带,一袭白色的旗袍,上面碎着淡紫色的小花,旗袍的领子和边都用的是深紫色的滚边。高领,无袖,愈加衬托得韩邀月修长而婷婷玉立。外面披着一件直到鞋跟的狐皮大衣,纯白的没有一根杂毛。这是难产后,韩文治用省下来的烟酒钱给她置办的,他说这东西穿着保准暖和,便戒了烟酒,偷偷地买了一件给她。对一个教书匠来说,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奢侈品,诸葛玉儿嘴上说着不该的话,老是嚷着要转手卖掉,却一直留着,而且保管的小心翼翼,所以在今天这衣服才不至于发了黄。鞋是她现从皮鞋店定做的,没用顶好的料子,不过也是中等偏上。这是一双白色的吊跟鞋,考虑到女儿以前并未穿过这类的鞋子,诸葛玉儿特地嘱咐把鞋尖做成圆头的,鞋跟稍微做得低一点。剩下的便是首饰,现在的年轻学生都崇尚新文化,去除了那些繁文缛节的首饰,诸葛玉儿不反对青年们的这种举动,但是在这种重大的时刻,诸葛玉儿绝对不会放任我们理想的青年们。
      在这个问题上,韩邀月与诸葛玉儿其实并无甚大冲突,相反的,作为一个具有古典美气质的少女,少量简洁而朴素的装饰对她无疑是有着吸引力的。除却要过早的面对自己的婚姻,韩邀月着实还只是一个孩子。青年忘记自己的不幸,就像易融的春雪。年轻真的很好,年轻可以如此得面对苦难,可以把苦难和不幸当作一种财富,所以年轻总是和冲动,和豁达联系在一起,年轻是无忧无虑的。
      市上最好的首饰店是在这座城市的最西面,诸葛玉儿从母亲那里知道这家店铺。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也就是韩邀月的外婆经常带她去那儿。就她仅有的回忆,那是一家让她记忆犹新的店铺。因为它太不像一个店铺,诸葛玉儿从未想到过,本应是低级庸俗的市侩之地,竟可以如此的高雅。
      门很高大,只是因为少了两头虎视眈眈的石狮子而分外得亲切。没有一级一级的石阶,却有一道很高的门槛在无声中透着威严。门上没有匾额,只是在门边的石头上刻着“夫人城上夫人泪”。诸葛玉儿当时正是学认字的年龄,母亲更是只要有机会就要考她一考的。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双亲都认为女孩子家,能读两个字也无大碍,更何况诸葛玉儿自小就喜欢这些东西,两夫妇便也就由着她了,甚至有时会亲自教导她,为人父母者,总是喜欢看到自己的子女不断进步的。这几个字是很简单的,诸葛玉儿读得轻松,却不知其意,问过母亲,只说不知,但是母亲却是嘉奖了她的,因此能记得牢固。
      屋子有两进,前面是用来加工首饰的,后面便是主人居住的地方。前院并没有亭台轩榍,只有几根修竹在水井旁边,落下稀稀疏疏的影子。那口井很好,比一般的井口要粗了很多,吊水的麻绳也比平常的要粗,离井不远,有几口很大的缸,溢溢的都装满了水。这井是在院子右侧,井后面,便是工房,银子要在这里加工成首饰,右边倒模子,左边抛光。工序和一般人家也都是差不多的,工具也没有甚大的差异,但是这家人的成品,却吸取了主人的灵气似的,在造型和光泽上都要胜出一筹。
      银店的伙计带着母亲和诸葛玉儿匆匆地穿过前院,进入后院,然后便由一个丫鬟带领着她们缓缓而行了。先是要过一坐桥,一座石拱桥,诸葛玉儿记得前几天刚下过雨,石桥上生满了青苔,许是一直没人走过,几天后居然还在桥上,害得诸葛玉儿接连摔跤,引得领路的丫鬟不停地向她们鞠躬道歉。说是诺大的一个院子就他们几个下人,平常和主人一块出去都划船来着,所以石桥并不是经常打扫的,只请她们见谅。
      诸葛玉儿依稀记得她们见着的是个胡须飘飘的老人,身后跟着一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举止投足都很像老人,和善,沉稳。母亲和老人谈话的时候,便是这姑娘陪着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究竟都有些什么,诸葛玉儿已经记不得了,她只是跟在她身后,听她不多的介绍,看着她略显老成的身影。
      “你没有父母吗?”
      “爷爷说他们被穿着军装的人叫去给太太们做首饰了。”
      “他们没回来过?他们不想你吗?”
      “他们死了。”
      “为什么他们会死?”
      “因为他们不给外国人做。”
      “你想他们吗?”
      “不。我有爷爷。”
      诸葛玉儿还想问点什么的时候,先前的那个丫鬟已经过来叫他们回去了。显然老人答应了帮母亲做几件首饰,母亲显得很兴奋,因为要老人亲自动手毕竟不是容易的事,这使得她抱着老人的孙女一个劲儿地夸,这姑娘一脸的木然,让诸葛玉儿很是不舒服。说实话,诸葛玉儿不喜欢这个小女孩。但是今天,为着自己的女儿,她又要去见她了。一个曾经会让她全身发凉的小女孩,现在可能依旧会让她全身发凉的女人。

      多少年过去了,诸葛玉儿又走上了这条路,路边景物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当年是生为女儿的她和母亲,如今是身为母亲的她和女儿。辗转了好几次,终于再见那古旧的朱红色大门,只是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像极了老年人脸上的老人斑。扣了半天门,始终无人应答,韩邀月提醒母亲,许是搬家了。诸葛玉儿愕然,猛然惊觉,老人亦应长睡,当年的小姑娘也应已嫁作人妇。那么这精湛的手艺呢?诸葛玉儿一阵怅然。看见母亲如此,韩邀月也觉惋惜。她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这家的首饰是如何的与众不同,而且这家人只做银器,黄金饰品一概不做。这让她诧异,同时对这家人也多了七分的仰慕和钦佩。这与她的习性相关。她生来淡泊,恰巧白银一身素裹,正是合她的脾胃。黄金太过招摇,世俗。她不是圣人,既不能视其为无物,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夫人城上夫人泪”,韩邀月想起每天与自己为伴的夫人城,心头一颤。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去夫人城上看看,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从旷古的远处,那声音是如此的缥缈……
      “妈,你先回去吧。我去学校拿点东西。”
      “要不是什么要紧的就别去了,这么冷的天儿!”
      “我去老师那借本书,你就先回去吧,啊?”
      “那你早点回去。”
      “嗯。知道了。妈,你小心点!路滑。”
      “行,你去吧!”
      诸葛玉儿没走两步,随即又回头问道:“邀月啊,中午能回来吃饭?”
      “不了。我在食堂吃,你跟爸就别等我了。”韩邀月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往前走。
      诸葛玉儿本想再劝劝她,这时也只好作罢。天又开始飘雪了,诸葛玉儿想想给邀月定做的旗袍应该做好了,便又折回去,朝市中心去了。
      雪,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精灵。她在世界寒冷的时候给人带来希望。她轻盈,因此让人觉得空灵;她纯洁,因此让人觉得神圣;她用一双素手温柔地遮盖了世间一切的污垢,因此让人充满了希望。希望是美丽的,尽管她总是像云端的梦、梦里的云一样。它们是梦的发丝挽成的结,缠绕着陈旧的古思,在秋女的梦里,嘻嘻荡着葡萄藤的秋千。
      20年了,韩邀月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的和雪花亲近。这雪片儿像是那声声呼唤的使者,每一次接触她的肌肤,就在她的心湖留下一丝凉丝丝的印记。它越来越清晰,有时候,韩邀月甚至觉得它们已经要溢出来。她的双眼含满了泪水,她的脚步移动地越来越快,她觉得她必须得马上看到她,她必须得马上投进她的怀抱。
      呵!夫人城!在飘雪的日子里,她显得格外高大。当韩邀月匆匆地穿过公园,出现在夫人城的脚下时,她一心只想膜拜这座古老的城墙。因为她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一个故事,夫人城上夫人泪,或许并不比孟姜女哭长城逊色。
      韩邀月拾级而上,在夫人城上时而缓缓徐行,时而驻足远望。城墙上已经积了好厚的雪。韩邀月不想破坏了这种整体美。因此她只能放弃了扶着城墙行走的打算,只能慢了再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突然脚下一滑,双臂猛地向上一抬,张得开开的,绷得直直的,整个人也在这一瞬间获得了平衡。韩邀月这会却舍不得放下手臂了,她猛然觉着了这样一种快感,是重获自由,张开双臂飞向广漠天空的快感。她索性停下来,张开双臂,仰起脸来,微阖了双眼,享受这飞翔的自由。她觉着自己也是一片飞舞的雪花,徐志摩笔下的那片雪花: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她忘情在一片洁白的梦里,竟不曾察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又走进了一个忘情的人,一个瘦削苍白的青年。他是在3米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雪一样的姑娘。雪花儿争先恐后地扑向她,落上她乌黑的发丝,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和冻得通红的双颊。偶尔有雪花停留在她的双唇,她会伸出舌头来,舔了她们进去,恬静的脸上随即绽放一朵稚气的花儿,伴着雪花一起飞舞在青年的眼里,在青年的心里: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颦颦女儿身。” ”
      他不自禁地吟出声来。
      韩邀月不防身边有人,在惊惶失措中再度失去平衡。“啊”的一声朝地上摔去。青年眼疾手快,几步窜上前去,伸出手去想要接住这冰雕玉琢般的人儿,却因一时仓促,根本没能使上劲儿,这便当了韩邀月的垫背。
      就在着地的那一瞬间,韩邀月的唇压上了那青年的。两人任由身体在雪地上滑了一段距离,铜铃样的四只眼睛愣是没眨一下。许久,韩邀月嘴里一丝咸咸的味道刺激了感观,这才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语无伦次的说着感谢的话。青年亦起身,对韩邀月深鞠一躬,
      “刚才……嗯……吓着你了,真的很抱歉。”
      “哦……哦……没关系,谢谢你刚才……”韩邀月本想再道谢,话语过半,双颊红晕又起,刚抬起的头又深深地低下去了。
      她看见一双藏青色的棉布鞋,在灰白的长袍下,只露出了半截,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做工的精细。显然他很珍惜这双鞋,走得小心翼翼,在这么雪天里也只微微地沾上了些雪。
      “路太滑,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我去B校刑老师那借本书。”
      “哦,我去那还书,刚好!”
      “你认识刑老师?”
      “嗯,他和我妈是好朋友。”
      “你,嗯,你妈很爱你吧。”
      青年不解。
      “我是说你的鞋。”韩邀月解释。她脸又红了,显然对自己的唐突觉得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青年大笑,“观察入微,联想适当,我再给你加一分!”
      “给我加分?”
      “刚在城上看见你,我在心里面给你打了8分。”
      “不是10分?”韩邀月心里面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青年转头望着韩邀月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韩邀月回避了他的视线,她觉得在这样的视线面前,她是赤裸裸的。她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潜意识里她一直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她不停地跟自己说:总是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的。从她懂事以来,这个信念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现在,她居然动摇了。信念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就好像要摧毁一根绷紧的弦,它绷得越紧,需要的力量就越小,甚至只需要用小拇指轻轻一拨。
      “其实事物恰恰是因为不完美才美丽,”青年觉察了韩邀月的心病,“当人们一味的追求完美的时候,完美本身就不再完美。”
      韩邀月不语。
      随后两人一直沉默。临别互道了再见。
      韩邀月回到家里面,又是久久不能入睡。想起已经搁置许久的口琴,重拾起,却又不知该成何调。3月,春寒料峭的3月啊,她韩邀月将在这时与人许下婚约。她把口琴重又放在嘴边,又吹了几声比较拿手的曲子,声声刺耳。韩邀月猛弃口琴于窗外雪地上,望着它被鹅毛大雪一点点得埋没。呆坐了许久,又觉得它着实凄苦,惶惶地又推了门出去,捡了起来揣在怀里。这是十年前母亲托人从外地给她买的口风琴。尽管母亲不大喜欢她摆弄口琴,埋怨这是洋玩意儿,但是因为她喜欢,母亲也就不再坚持,甚至偶尔会让邀月吹两段给她听。想起这个韩邀月又禁不住低泣,她朝母亲房间望去,多希望能再次看到10年前的妈妈。
      韩文治远远地望着女儿屋里的灯,孤苦,凄寂,它只微微一闪,他心里就翻起好几个浪潮。邀月最近是越来越忧郁了,今天从回家道现在,硬是一句话都没说。一边是爱妻,一边是爱女,韩文治觉得爱的痛苦。爱得太深太沉确不是什么好事。妻子能有什么错呢?女儿又有什么错呢?他自己又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上帝,他让人们学会了爱,却没有交给人们一把度量爱的尺子,所以才有这许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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