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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姑获鸟与座敷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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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努力,加之食发鬼的诸多指导,姑获鸟总算找回了不知几多年月之前被她忘记的人形,化身为一个美艳的女人,几经走访,找到了一家愿意收养小家伙的人家。
这家人热情好客,已有两个孩子,再三许诺会照顾好小家伙。
小家伙尚且年幼,不懂得分离的意味,临别之前呆呆的站在篱笆前吸着鼻涕,黑发被盘城一个小小的发髻。
“姑姑你去哪?”她身后是一间简陋的小屋,还有一对即将成为她父母的夫妻,两个兄长偷偷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家庭成员。
那一对夫妻露出一个微笑,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
姑获鸟咬了咬下唇,飞快的离开此处,免得流出眼泪来让人类们看了笑话。
身后传来细小的叫声——
——“姑姑!我会回去看你的!”
看个什么啊,妖怪有什么好看的,傻孩子。
姑获鸟走的更快了,离了人类的城镇,化为鸟型,白皙修长的双手化为爪子,振袖之下的身体生出羽毛,脸上长出鸟喙,脖子变得细长。只是一阵飒飒声过后,那个美艳女人变化为妖怪。
有水滴顺着鸟喙滴落。
咸的。
她的速度很快,却逃不过对小家伙的思念。飒飒之时风声呼啸,回过神来,那个小家伙似乎还坐在洞口看着自己,一边拍手一边大笑。
“送走了?”食发鬼磕出烟灰,他周围有一圈这样的烟灰。
“送走了。”
“这样真的好吗?”
“……她是人类。”姑获鸟拨拉了一下面具,遮了眼睛。
食发鬼没说什么,抽了天邪鬼赤一烟杆,打出沉闷的咚咚声,然后窈窕着身姿回了黑夜山,从此再也没和姑获鸟来往过。
……
座敷童子最初的记忆是在一口水井里,她全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只觉得有一股彻骨的寒意沿着井水侵蚀她的身体,在这里站的越久觉得越难过。
头顶上是天空,时而阴,时而晴,时而碧空如洗,时而星辰璀璨,还有小兔子形状的云朵来来往往,像是过客。
井底并非只有她一妖,还有个尸体作伴,说是尸体其实也不很准确,这尸体已经被泡成了一把骨头,上面挂着零星的烂肉和布料。座敷童子在这井中闲极无聊,刨了几把井底刨出来的。
座敷童子决定好好对待自己唯一的朋友,至少是在她想到爬出井底的办法之前。
“你叫什么名字。”座敷童子问。
骨头不说话。
“那我叫你小骨好了。小骨,你怎么死的?”座敷童子接着问。
骨头不说话,眼眶的裂缝里滑出泥沙。
“我好像是新诞生的妖怪。”座敷童子用妖力烘干自己的黑发,顺便也把怀里的骷髅架子拼起来烘干。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效果,井底潮湿,不多时便又湿透。
“你来的比我早,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骨头依旧不说话,身上掉下来一片深红色布片,裹着未腐烂的身体组织。
座敷童子漂洗干净这块烂布,发觉和自己身上的深红色和服一模一样,甚至连还未烂干净的暗纹都有几分相似。
座敷童子将这块布收拾妥当,放进了自己的里衣,贴着身体,这块布片上似乎传来了久违的熟悉感。
什么小骨啊,这尸骸就是她,她是这尸骸死后执念所化的妖怪。
座敷童子对比了一下,确实这个尸骸的各个地方都和自己十分相似,检查一下,似乎除了头骨上的几个裂缝,没有其他伤害。
大约是被敲了脑袋从井口丢下来淹死的吧。
奇异的是座敷童子十分平静,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好似这个死去的人不是她自己一般。她本身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没有怨气,更多的是某种执念。
对于某样东西的执念。
脑子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座敷童子和骷髅肩并肩,站在这狭小的水井里,水声激荡,还会有回音。手拉手,传来的只有相互之间体温的冰冷。
头上的光线忽然被遮了一块,是个人,因为逆光的缘故座敷童子看不清这人的面貌。
那人万万没有想到一口荒废的水井里会有个小孩子,吓得大叫,然而反应很快,迅速放下一条绳子问座敷童子是否还有力气自己爬出来。
座敷童子拍了拍曾经的自己,说了句再见,顺着绳子一溜烟爬了上去,繁重的和服完全影响不到她的敏捷。
那人还在惊吓的余韵中。
“你……你怎么会在井里。”
“被人敲了脑袋,丢了进去。”座敷童子如实回答。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丢了一条命,还变成了妖怪。
那人拉着座敷童子看了半天,发觉她除了一身井底的潮臭气并无不妥,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小孩子。”
座敷童子环视四周,发觉这里是个荒村,身周正是一圈各色建筑,这些建筑昭示着此处曾经的繁华,然而如今这些建筑的共同点都是破烂和老旧,半边掩埋在尘土之下。自己所在的水井正是这荒村之中某户人家的。
“这怎么了?”座敷童子问。
那人楞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么人尽皆知的事座敷童子会不知道,不过看到那张洋溢着稚气的小脸,随即放下戒心开始缓缓解释。
这里十年前曾经爆发过一场瘟疫,所有的人短短数月全都死了,至今无人敢在此处定居。关于这场瘟疫的来源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是一个妖怪送了一个小女孩在此处,而正是这个小女孩带来了灾难。
“那个小女孩也是妖怪?”座敷童子打断了那人的解释。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家说是就是吧。”那人摸了摸下巴,做出思考状,“好像说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突然送来的,性格也怪怪的,成天说着妖怪的话题,总之就是很诡异。”
病毒传播的极快,为了防止扩散,当地官员派人封锁了此处,任由民众在封锁区内自生自灭。
前有病厄,后无退路,绝望之中的人们杀死了那个小女孩,期望可以停止这一切不幸。
然而最终还是死光了,一个不剩,只留荒村。
座敷童子说不出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双腿近乎颤栗。这段回忆由那个外人来诉说不过几句话而已,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然而对于亲历过这一切的她来讲,这是噩梦。
她想起来了一些。
母亲说:“为了村子里的大家,求你了。”
父亲说:“你这个妖怪的孩子!早知道我就死也不会让你来我家!”
一个兄长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们!爸爸妈妈对你还不够好吗?!”
另一个兄长说:“你可以去死吗?”
然后她说:“对不起。”
她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啊,是因为这些真的是她做的吗?还是说如果她真的死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或许是这样吧,总之她选择了赴死,被母亲含泪敲了头颅,被父亲和兄长丢进了门前的水井。
然而并不是她做的,她的死并没有换来任何人幸福。
“为什么要杀她。”座敷童子有些晃神,在这个人类身后看到了很多重影。
“她是妖怪啊。”那人做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有什么证据!证明呢!”
“你……”
那人像是看见了怪物,呀呀叫着,惊恐的逃窜着离开了座敷童子,在这荒村之中绕了几圈消失不见。
座敷童子发觉自己的愤怒点燃了一圈鬼火,正绕着自己打转,一朵一朵的跳动着,很是可爱。触摸了一下,是冰凉的,有些扎手。
踏入那曾经是家的房屋,里面一片狼藉,没有任何人类的痕迹。
这个家没有了,那就再找个新家吧。
作为妖怪的座敷童子离开了这个荒村,去了新的地方。
她是带着幸福的祈愿死去的,执念让她化为妖怪,尽管这个幸福的祈愿最终还是破灭了,却给了她力量,让她能给寄宿的家庭带来好运和福气。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人们不再盼着她去死,或者驱逐她让她滚开,各个笑脸相迎,替她准备好一切的一切,以期待座敷童子多留一段时间。更有甚者请来法师或者阴阳师设下结界和陷阱,困住她,强行留下她。
譬如说这个人,正六位上官位,按理已算不错,却还想奢求更多。
座敷童子端坐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和室之中,捧了一杯茶,四周的墙壁上画满了结界。
“已经够了,我要走了。”
官员满脸急切的跪坐着:“请再留一段时间!只要一年就好!”
“我对你这里没有兴趣!让我走!”
座敷童子颇为恼火,连带着身边的鬼火也燃烧的更旺盛,随即座敷童子将这些鬼火劈头全砸了过去,照着脸砸,把那个官员砸晕在地下,然后抄起桌板将结界砸了个稀巴烂,破门而出。
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妖怪,开个无双还是没问题的。
外面天光正好,久不见天日的座敷童子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墙头坐了个妖怪,一身紫色短款和服,嘴巴细长尖锐,像是一只鸟。两妖对视,都觉得对方有着万千熟悉感。
姑获鸟听闻此处拘禁了个孩子,飒飒跑过来,却正见了这孩子抄着桌板一路砸出来,透过和室的门被砸的大洞,还能看见里面趴了个官员,头上绕了几圈鬼火。
这孩子一身深红色和服,身材娇小,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是漂亮。
如果小家伙长大些,就是这模样了吧……
姑获鸟的爪子握紧了伞剑,距离当年她送走小家伙已有十几年,再怎么着小家伙也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尺寸。
况且……
……当年她去探望小家伙,那一家人……
……杀了。
…………她的小家伙……不在了。
被杀了……
那些人类胆敢擅自给小家伙扣上妖怪的帽子,然后杀了。甚至还对着自己叫嚣着带来瘟疫的妖怪……
什么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姑获鸟关于那一段记忆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唯一记得的就是血腥气,还有漫天的深红色,以及风穿过羽毛留下的飒飒声。从此之后姑获鸟的传言就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嗜血妖怪,而不是单单那个掳走小孩子的妖怪了。
这之后人类将这次屠杀视作瘟疫的蔓延给处理了。
食发鬼说的对。
这样好吗?
她就不该将小家伙送回人类的世界,已经沾染上妖怪气息的她怎么还会容得进人类的社会。
“你是妖怪?”座敷童子问。
姑获鸟被打断了回忆,收敛起情绪,从墙头翻身下来。
“我是姑获鸟。”
“姑姑?”座敷童子身后的铃铛摇晃了两下。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姑获鸟一下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伞剑跌落在地上。
啪嗒。
“你……”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座敷童子不想理会这个妖怪,他只想赶紧跑路,免得那些讨人厌的人类再捉住她设下结界什么的。
姑获鸟几乎是下意识的捉住了座敷童子的手。
硬化成爪的羽毛很粗糙,一下包裹着座敷童子的小手,传导出来温暖的触感。
“你叫什么?”
“座敷童子。”
“我是说你以前,你变成妖怪之前。”
座敷童子沉默了半晌,她不知道,似乎她一直都没有被赐予一个正式的名字。最终思维停留在了那个浸泡在井水中的骷髅上。
“小骨。”
姑获鸟还想说什么,被座敷童子挣脱了手。
“我知道你是喜欢小孩子的妖怪,但是别看我这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的……我……觉得你和我的孩子很像。”
那一圈绕着官员瞎转的鬼火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主人要走了,忙不迭飘过来,在座敷童子身后围了两个圈晃动着。青蓝色火焰的衬托下,座敷童子似乎也变为了青蓝色,长出了尖角,这是身为妖怪的座敷童子。
不是那个小家伙,是妖怪座敷童子。
“你的孩子怎么了?”座敷童子问。
“我害死了她。”姑获鸟垂着爪子,显得很是无力,“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害死了她。”
座敷童子回忆起那个将自己送去人类那边的女妖,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这个女妖是谁,不过她想,那个女妖愿意抚养自己,将自己送回人类那里,一定是爱着她的。
事情发展成这样,超出了那个女妖的预料,只是不幸二字可以概括的罢了。
座敷童子拉起了姑获鸟的爪子,捉了一团自己的鬼火放进去。
“我想她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姑获鸟揽住这一团鬼火,有些困惑。
“祝你好运。”
座敷童子确信自己分给了姑获鸟不少运气,带着自己的两圈鬼火扬长而去。
没了座敷童子,姑获鸟飒的一声也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姑获鸟总觉得还会再见到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