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温与仙

31、26

　　梁城的大相国寺就在大魏皇宫北边一点点。

　　相传建寺七百余年，共历十二代三十五朝，盛世渡人，乱世救人，香火延绵，从未断绝，留下许多传说。

　　寺院的面目早已全非，战火烧水患起人祸至，最初的只剩寺门上的匾额和寺门外的老树。

　　大相国寺——

　　青果站在台阶上仰头看，这四字不知出自谁之手，笔力浑厚遒劲，看似圆融通达却起落干脆提折干净，毫无拖泥带水流连之意。

　　碧游神君教导她：夫书者，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她尝入道体察却总是写着写着——或因过份在意收势而缩手缩脚——或因过份放纵恣意而轻浮无序。

　　如今看到这匾额，才从中稍稍堪破其中——来势放去势收——笔从心心随意——的自如。

　　不由得对这写匾之人心生出崇敬向往。

　　窈儿却不管那些，拉着她就往里走。

　　大相国寺是一座皇家寺院，自然气势恢宏，进门一座四九见方的庭院，以南北中轴为线，两侧对称植有参天松柏，放置了铜鼎香炉，主殿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阁，大殿两侧还有庑廊环绕，方便知客僧接见善信，东西分别立有阁楼，是罗汉堂和千佛殿，千佛殿门口立着一座丈高的石碑，碑上密密刻着慷慨布施的施主的名字。

　　以往只偶然听人提及——这是青果第一次进到一座真正的佛寺，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瞪眼龇牙的天王，形态各异的罗汉，经幡宝幢，唱经梵音，烧香的、跪拜的虔诚信众——都是那么新鲜。

　　这里平时来进香的人就络绎不绝，更何况是今日，大雄宝殿和观音殿都挤得里是三层外三层。

　　窈儿本就是来凑热闹的，见挤不进去自然不会硬挤，在门口看了看，连连咋舌低叹：“想不到短短数百年光阴，这帮秃驴就有这么多香火了——”

　　青果听了，扭头诧异问：“难道以前不是这样？”

　　窈儿摇摇头，难得有些伤感，再叹：“自然不是，天尊创教以来这里可统统都是我教地盘，后来这些秃驴不要脸来抢地盘。”面上还生出几分义愤填膺的怒意。

　　青果轻轻转过头，眼睛缓缓扫过那些或跪或拜的男男女女，悠悠道：“可我看他们好像喜欢拜这莲座上的佛。”

　　“那是因为秃驴惯会骗人！”窈儿撇撇嘴不屑道。

　　俄顷又道：“走——咱们出去转转——”

　　说着一刻也不停留地拉着青果往外走。

　　若说寺里都是虔诚烧香的信众，那寺门口便说是个小集市也不为过。

　　除了卖香油火烛莲花灯的，各种小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被一群群大姑娘小媳妇围得水泄不通，年轻公子哥儿们则聚在稍远一些的茶摊儿下，摇着扇子喝茶，实际上都在悄悄地品头论足——自然是对看到的姑娘们——不过你要真以为小娘子们都是在专心挑玩意儿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窈儿拉着青果出了寺门，天上卯日星君的座驾已走到头顶，二人刚在人堆中蹭了一身臭汗，又热又烦，便想找个地儿歇歇脚乘乘凉，可这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人，哪儿还有空地？

　　正发愁呢！

　　还是窈儿眼尖！

　　发现西边墙根儿底下的几位走开了，那墙根儿底正好够得着一点树荫。

　　简直没有比这还好的啦——立马拽着青果吱溜一下冲过去——补了空！

　　啊——好想吃个红果冰盏啊——

　　这卯日星君的日光也忒毒了！

　　二人正各自腹诽着，忽闻脚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响起：

　　“借光——借光——姑娘诶——您挡着我的光了——”

　　回头一看，竟有个干瘦的小老头，还支了个摊儿，立了块破布招，上书：吕半仙。

　　青果正好挡在了他的前面——可您这么个小摊儿也忒可怜了——紧紧贴着墙根儿缩着——谁注意得到啊——话说刚才这儿有这个摊儿吗？

　　青果赶紧往边上让了让，连连道歉。

　　那小老儿笑眯眯地捻了捻花白的山羊胡，呵呵乐道：“不妨事，不妨事，小老儿这摊儿实不起眼，姑娘没瞧见也在情理。”

　　又捻着胡子，继续搭讪：“看二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啊——”

　　窈儿听了只觉好笑，却装作杏眼一瞪，吃惊道：“老丈真是神算，这都能算出来——”

　　老头嘿嘿一笑，“那是自然——”然后抬抬手腕，指着身侧的布招，得意道：“没那金刚钻要敢揽这瓷器活——咱祖师爷都不干——”

　　窈儿暗忖：呵呵——姑奶奶在凡间行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抓泥巴吃屎呢——

　　她挑挑眉毛，扬声问：“那老丈可否替我这姐妹看看？”

　　老头又掳了把胡子，朗声笑言：“有何不可——还请姑娘借贵宝手一看——”

　　窈儿赶紧撞撞青果，青果瞥了她一眼，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去。

　　老头两根手指轻轻沾着青果的指尖，就着天光，眯起眼就瞧起来了，这一瞧啊——还瞧出毛病了！

　　他是瞧了又瞧，琢磨了又琢磨，还随手捡了截枯枝在地上演算起来，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皱着眉捻着山羊胡不知自己嘟囔什么。

　　青果不明就里地看了窈儿一眼，窈儿冷笑一记。

　　哼——装！再装！姑奶奶正在这等着你呢！

　　二话不说“啪”一声打在老头捏着青果指尖的手背上，斥道：“喂老头——你不会是个骗子，想趁机占我姐妹便宜吧？”

　　老头被她打得吓了一跳，瘦干的身子往上窜了一窜，喘着粗气直抚心口。

　　可他也不生气，只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窈儿刚想接“姑奶奶不是人”却被青果拉住，青果嗔怪地看她一眼，朝她轻轻摇头，又冲那老头歉意笑道：“对不住了老丈——我这姐妹生性冲动，您别见怪——”

　　老头抚着心口缓了一会儿，终于平复了气息，又笑呵呵道：“无妨无妨——年轻女娃娃嘛——小辣椒似的——别看小老儿估计是一把枯骨，年轻时也是——嘿嘿嘿——”

　　“你——”

　　窈儿听了作势又要打他，青果忙拉住她的胳膊。

　　那老头似混不在意，笑眯眯地说：“我方才可不是想占姑娘的便宜，而是姑娘这手相着实有些奇怪。”说着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可否再借姑娘手相一瞧？”

　　青果稍作犹豫，又伸出手去。

　　窈儿哼了一声，抱臂立在一旁看着。

　　老头又翻来覆去瞧了一会儿，最后捻着胡须摇头，感叹：“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老儿今天算是真的开眼了！”

　　他指指布招，又指着青果的手掌，说：“想我纵横江湖许多年，也算是阅尽百态，可这招牌今日恐是要折在姑娘这了。”

　　窈儿立马哼道：“承认自己是骗子了？”

　　老头笑着摇摇头，“非也非也——只是这位姑娘的命格委实清奇，小老儿只能算学艺不精，却也不是一点看不出，姑娘乃济世之命，有大功德啊——”

　　说完又笑着去捋胡子。

　　“济世？”窈儿只觉好笑，讽道：“难道我这姐妹以后要去当女医？悬壶济世？”

　　那老头也不接话，只是笑看着二人。

　　青果看了看窈儿，又看看自己的手，满脸疑惑。

　　“姑娘这手啊——”老头又开口，“长得是纤侬合度骨肉细匀哪里都好，不过——”

　　他话锋一转，再指指她掌心，“就是这痣长得不好。”

　　青果一看，正是碧游神君点的那颗。

　　“不偏不倚，正好长在姻缘线上，姑娘的姻缘恐有大曲折——”

　　“若非天生，而是外力所致呢？”青果急问。

　　老头松下身子，往后靠了靠，乜斜着眼儿，反佶：“天命所指——天生外力又有何分别？”

　　青果听了，油然一怆，一种未曾出现过的无力感狠狠涌了上来，当即落下泪来。

　　窈儿见了忙安慰她，“别听这臭老头的！他这是蒙你呢！我最知道这种人了！专门蒙人！其实他能算什么啊？何况天机岂能随便泄漏？他要真瞧出来了也未必敢直接告诉你！”说罢狠狠剜了老头一眼！

　　青果落了几滴泪便停住了，其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何会流泪，就是听到老头那话的刹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上来了，她讪讪一笑，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没事的，我也不知为何会流泪，与老丈无关。”

　　窈儿还是气不过，往前一站，指着老头鼻子，道：“你这老头可真是可笑！谁家算命不知道算好不算歹算喜不算忧！枉你还说自己是在祖师爷手底下讨生活！既然你这么来劲，那姑奶奶便陪你玩一遭，不若你也替姑奶奶我算一算，算算姑奶奶何时能成仙？”

　　说着就把手戳到老头面前。

　　那老头也是奇怪，被人——还是年轻小姑娘——这么戳着脊梁骨骂也不生气，还真巴巴儿地捏着窈儿的手就瞧了起来，瞧了一会儿，脸色一变，大惊道：“姑娘啊——别老想着成仙那些有的没的了——不是小老儿吓唬你——你这是有大劫啊——还凶多吉少！”

　　窈儿听了——乐了！

　　她一把揪住老头的领子，几乎要将那枯瘦老头拎起来，冷笑道：“快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姑奶奶！姑奶奶混这行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道投胎呢！神仙的命你也敢随便算！”

　　那老头被勒着脖子，还哆哆嗦嗦地说：“就算是神仙也是命格薄上记好了的，姑——姑娘——我劝劝劝你还是赶紧找个高人化化吧——”

　　呔——忍不了了——

　　窈儿这回真是被气得七窍都生烟，眼看就要不管不顾——连青果都拉不住——出大事了！

　　忽而——“铛——”

　　不知从哪一路传来一道金锣声，由远及近，正慢慢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