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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常月华 ...

  •   无数次察觉,无数次否认,无数次卑微而痛苦地点燃希望……乞求命运能对自己垂青。
      可是……
      张桨明白了,常月华、他的小姐姐已不可能在这个世上。
      “慢慢!”殷惠树掀开幕帘,对着马车中呼唤着,“你替我送送张少主离开青郡吧。”
      殷慢慢不知道从哪里牵出一匹白马,雪树一般立着,她示意张桨上得马来,二人同乘一马,慢慢地往江边踱了过去。
      张桨带来的家人都自己先行出发走到了前面,留得殷慢慢牵着马儿驮着自己和张桨,往江边去,就这样两人无话,到了岸边。
      张桨下得马儿,却站在马边仰面看着殷慢慢,似乎有话要说。
      殷慢慢在马上掏出一个卷轴,递给了张桨:“这是……我在月华姐姐的遗物中找到的东西……”看着张桨变得愈发黯然的神色,殷慢慢有些心虚地眼神闪烁了一下,“月华姐姐虽然伤重,但是也在我们家将息了很久,最后度过了一段宁静舒缓的岁月,那时候她屋子里就挂着这一幅画,她无事的时候总会看着它,我想……时间已经来不及带你去看她的墓,这东西也许可以做个念想。”
      张桨伸出手握住卷轴的另外一头,突然用力,拉得殷慢慢低下身子,张桨仰起头突然在殷慢慢耳边低语道:“跟我回北林去。”
      殷慢慢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大小姐,跟我回北林去。”张桨又重复了一遍。
      羽根山中。
      硕大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山中,周遭无人。
      马车里面,昏睡的白鹿戴着项圈锁在了马车的地板上,而叶白鹿的身体就伏在这鹿的身体之上一动不动。殷惠树怀中搂着一把红颜枯骨,周遭萦绕着无风自动的漫漫枝叶与藤蔓,枝叶之上盛开的黄色腊梅花正倏忽开疏忽谢倏忽又开,循环往复,不停不歇地。瞬间怒放下一个瞬间就枯槁与无物。
      这些东西都在源源不断地把能量运入殷惠树怀里常月华的这把华服袋装的枯骨之中,生与死的奇观同时在殷惠树的怀中循环往复,上一刻白骨生肉,下一刻肉化死灰。多年以来,常月华就是靠着殷惠树收集而来的这种源源不绝的地力苟延残喘保得不死,只是八年拖得实在太久,身体还是不可逆地寸寸成灰散去,血肉在消解,白骨也在钙化,最后除了一张面容费尽心思保住了,颈项以下的骨骼都渐渐地藤蔓所填充。
      说常月华与青郡的草木同春,本不算是谎话。
      常月华从白纱袖中伸出一把手骨,这只小小的手一边白骨生着肉,一边藤蔓还在之上爬行,一齐拼凑出一只纤手,她伸出手与殷惠树交握,头始终抬不起来,她太累了,此身如瀚海之上一叶舟,如今既已渡得自己的桃叶郎离开险境,破败了流失了也该到达终点了:“惠叔,多谢你……救了阿桨。”
      殷惠树小心翼翼捧着常月华的这把柔软干枯的手,握着还带着点刺痛,但他也全然不在乎,只是轻声道:“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殷惠树红了眼睛,殷家的家主在这青郡见过太多听过太多,失去的也太多,早已被磨砺得疲倦不堪,什么念头都已经淡去,但还是为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痛心“你虽总说,他年纪太小,前途广大,不忍心他与你同朽,但是这样一个人花了八年时间不畏万里溯流而上地来接你,时至今日你却真的忍心不见他一面?华儿啊……你不后悔么。”
      “我后悔,我一直都在后悔……”常月华含泪答,声音高高低低,气息不继努力地说着“从第一次……他要我……跟他去北林去,我就想跟他走。”
      殷惠树看着自己手心的小小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听见常月华轻声说:“我后悔了,我想……现在就跟他回北林去。”
      殷惠树轻轻地抚过常月华依然乌黑的长发,温柔至极地低语:“想去就去吧。”
      与此同时的江边,殷慢慢和张桨正在一起。
      殷慢慢看着张桨的脸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了,深情一笑:“是叶白鹿跟你说的?”
      张桨默认。
      “这头呆鹿,死到临头了还在想着为我留退路……”殷慢慢笑得又幸福又难过,她俯视张桨:“可是我不能跟你走啊,阿桨哥哥。叶白鹿他还活着,我暂时不能离开青郡。”
      “他没事固然是好消息,只是你不走的话……”张桨低声道“你就是下一个常月华。如果我来不及带走我自己的大小姐,那么趁一切还来得及,也许我还能救叶白鹿的大小姐。”
      “不,我不想走。”殷慢慢摇头,“如果我走了,殷家没了大小姐,青郡首先会意识到我有问题,绝不会放过我,反而打草惊蛇,就算我跑的掉,他们肯定还会继续再找其他女孩子,寻找新的夺舍之体,害得更多的人生不如死。我不能趋利避害地逃走,更不想事不关己地活着。我自然不愿意成为下一个常月华,可是我也不想任何人变成那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事情托付给别人呢?我要亲手改变这一切。”殷慢慢看着张桨,态度异常坚定:“强者随意亵玩弱者,女人任人摆布,弱肉只能被强食,这就是青郡,这就是现世,也许北林也是如此。逃到哪里也只有被逼到墙角的份,没用的,我累了,不想逃了。” 殷慢慢摇摇头,低声道:“我希望有一天,像你和月华姐姐这样的事情能够永远终结,谁也不能逼迫谁做什么,任何繁荣都不再基于别人的痛苦与牺牲。”
      “你想的和别人都不大一样。虽然不知道如何办到,如果世间变成你所说的那样也很好。”张桨有些迷惑有点佩服地看着殷慢慢,萧索一笑“你们青郡的姑娘都是一样有主意,一样的倔强,看来我这辈子,没法从青郡带走任何一位大小姐了。”
      羽根山中,马车里一片寂静,直到一阵锁链响动,躺在地上的白鹿终于睁开了一双湿漉漉的兽眼,它抬起脑袋,想站起来,却发现脖子上的锁链太短了,至多容它把头抬起来,坐在这马车上而已。
      白鹿抬起头,仰视对面的主人。
      马车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挂在窗口的窗帘一遍一遍地被风轻轻扬起,扫过殷惠树坐姿,殷惠树一言不发地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殷惠树的怀里抱着的小小身体正在不断坍塌消融,这个身体穿着鹅黄色的外套,雪白的纱衣,枯枝不断地从这身体上簇蔟落下,掉在了殷惠树的脚边,只是……这身体的头颅不知去向。
      “你醒啦?”
      半天,殷惠树才意识到白鹿苏醒了,他看着它说,口气苍凉异常:“从现在开始,我只有一个女儿了。”
      一边说他怀里的身体还在不停的坍塌,最后只剩下一把散发着熏衣幽香的软红尘埋与殷惠树的怀中。
      “叶白鹿。”殷惠树看着眼前抬着头看着自己的白鹿,“我能把所有宝押在你身上么?”
      终于自由了!
      已经多久没有吹过如此爽快的山风了呢?
      常月华异常欢欣地在空中滑翔,乌黑的长发之间,不断有枝叶伸出,循环往复散放着带着泠泠香气的金梅,在地力的支撑之下,她还可以,她还可以如此健康矫健地飞舞着赶路好一阵呢。
      常月华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即使能发出声音,也一样会被这晨风吹得消散无痕吧。
      在空中飞舞了一会,常月华后力不济地落了下来,缓缓地行到了江边,常月华抬起有些倦意的眼,看着荡漾的江水和远去的船,瑟缩了一会,便毅然决然地滑入了江水之中,费力地泅游着。
      绝不能再这里放弃。
      常月华想。
      以前一直都是你在追逐着我,现在该轮到我来找你了。
      我的桃叶郎……
      阿桨……
      张桨站在船头,看着前途茫茫雾气,从怀中取出了卷轴,正是殷慢慢在岸边交给他的那个。
      他万分珍惜,徐徐展开这幅画卷——
      说这是个画卷还有些不准确,这是一幅精致异常前后通透的织物,绣在一幅轻薄如蝉翼的轻纱之上,画面上方有一轮满月,栖息在松树下的一只老虎正仰头望着天空的月亮。
      张桨心中最后一点坚强也轰然倒塌,整个人被埋入倒塌之时扬起的灰尘之中一般,衣饰华贵的紫衣青年慢慢着跪在了甲板,蜷缩成一团,他双肩的狐狸皮草微微耸动,从身体深处发出微弱悲切的野兽濒死的呢喃声,仿佛体内有一只野兽正在慢慢死去,浓密的褐色长发惊慌地四处漫延,像水面上挣扎的绝望手指四处求救,可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结发之人了。
      阿桨……
      冥冥之间,他好像又听见有细微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姐姐?”
      他抬起头,踉跄地站起来,围着船四周疯狂地张望——可是周围除了自己的船,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这时,一个家人指着水中喊了起来:“看,那是什么东西漂过来了?”
      “捞上来让少主看看。”有人说道。
      有胆大的人伸出船桨,把那漂浮的东西给捞了上来,献给了少主,张桨一看,在一株树枝上,挂着一串细小的、半开不开的腊梅花。
      “奇怪……”家人嘟囔着,“明明春天,哪来这逆时而开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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