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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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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黑沉沉的,刚才还碧空如洗,现在已经乌云密布,一声声闷雷在远方隆隆作响,风呼呼大作,大概快下雨了吧,路上的行人纷纷低下头加紧了脚步。
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压低了头上的帽帷,单薄的布衣将他的身材显得分外削瘦,他侧着身子从路边的小摊旁经过,别看他衣缕飘飘,可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也没东西可以扫到他衣物的一个小角。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模样再平淡不过的小贩凑过来嬉笑说:“小公子别走那么快嘛,看看我的果子吧,起了个大早到现在一个都没卖出去!叫我怎么回家呢?”话在这么说着,这人却一脸无忧无虑。
少年低下头看了一眼,那些苹果个个光洁鲜红得像随时会滴下血来。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再看看周围,因为这场雨来得突然,而且看天色一会儿雨势应该也小不了,路上已经几乎没有人影,其他的商贩也都匆匆搭好雨具遮摊,然后纷纷寻方便所在了,总之满眼看去只有这水果摊主若无其事。当下,少年心中有了数,不动声色的抽回手,说道:“抱歉,你的果子很好,只是我还有事,必须先走一步。”
那人忽然拍手大笑:“倒是个有趣的孩子,胆子也挺不小!”他止住笑后,眼中闪过狡颉的光芒,“让我看看你!”说完猛地一把抓向少年的帽帷。
少年大惊,急忙出手阻止,然而已经晚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贩动作竟然快得惊人,只一眨眼少年头上的帽帷便不翼而飞。
清秀的眉眼,称不上绝色,但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措不及防的,少年年轻的容颜暴露在阴天黯淡的日光下,他的目光冷冷的,与年龄似乎不太相符,眼中有若隐若现的淡青色流转,使他的眼睛分外明澈,吸引人。
“哦?眼中天生有精气的少年?”那人稍稍怔了一下,旋及似笑非笑道,“倒是罕见,魔界灵巫就是要找你这样的人,从孩子起培养。”
“你是什么人?”少年的声音中已经不知不觉带出肃杀意味。
“嗤,真想知道我是谁,便成全你,只是别吓跑了。”那人邪邪一笑,说着便跃在半空中极其洒脱地转了个圈,普通的布衣忽然变成华丽而决不俗气的长袍,黑色花纹诡异神秘,蛊惑人心。在他的右手边一朵妖冶的玫瑰怒放,血红欲滴。
看到那朵玫瑰,少年的瞳孔刹那收缩,人竟是已经痴了。
细长的眼一瞟有万种风情,金色的瞳仁诉说着某种引发罪恶的暧昧,嘴唇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甜美诱惑。他雍懒的神情似名贵的猫,妩媚而优雅。他算不上三界第一美人,但他一定是三界第一的迷人!
男子看了发呆的少年一眼,微微笑着,低头吻了一下手中的玫瑰,然后冲少年用轻佻的口吻说:“我的花美么?”
“参见,怠堕公爵大人!”少年忽然清醒,深呼一口气,略显局卒地对男子行了个标准的,在魔界下级见过上级时的礼仪。
地狱七君主中公认最神秘的是止杀魔颜,最善变的是魔术师贝鲁,最冷血无情的是傀儡师苏摩,最阴毒可怕的是毒圣幽冥,而最难琢磨的就是眼前这位从不把名字告诉任何人的怠堕公爵。
“你是竹简吧?”此刻怠堕公爵脸上少了许多几乎戏弄的轻佻,他绕有兴致地把竹简打量一番,“你来凡界是灵巫让你来作什么的吧?”
沉默了一下,竹简还是老实地回答:“禀大人,灵巫长老让我来找一样东西。”
“哦?什么东西?”顿了一下,怠堕公爵撇撇嘴,改口道,“算了,量你也不敢说,再说,我对灵巫那老东西的事也不感兴趣。”
虽然他嘴里吐出蔑视灵巫长老的话,但竹简竟出奇的觉得自己并没有因此讨厌他。这个人,位列地狱七君主之一,想说什么话倒是毫不加掩饰。
但是为什么这样子大家还是私下里传说他是七君主中最猜不透的人呢?
“你只是去给你家长老办事了么?”怠堕公爵刚才雍懒似猫,现在突然又像狐狸了,他的表情很高深莫测,他说,“就没去去别的地方?”
竹简的脸色一下从苍白转为发青。
“呵呵,别紧张,我只是想说,凡界有不少有意思的地方,灵巫是个严格的家伙,你平时也不大有玩的时候吧?这次既然来了,不称机去玩玩未免可惜。”
明显松了口气,少年说:“时间紧迫,属下不敢贪图玩乐。”
“那真遗憾。”怠堕公爵目光一闪,紧接着话锋一转,“我以为你至少会回家去看看。”
少年倒抽一口冷气,知道反正瞒不过眼前这个人,平时也是压抑贯了,加上今天本就心情低落,于是便索兴惨淡一笑:“我哪里还有家可以回去看的?我到魔界时间也不短了,须知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是的,如怠堕公爵所说的那样,他是回去看了,循着幼时的记忆,找到了那个曾经呵护过他的,人间的家。
但是那里,已经没有家了,只有一个淹没在齐膝盖深的荒草中的,破败的院落。乌鸦停在凋零的门庭前的枯树上,看到他就呱呱的叫个不停。
他把门上朱红批字早已模糊的封条两把撕碎,推开不知多久没动过的门,“吱哑”一声落了他一头一身的灰尘。
门里的光景比他想像的还要凄凉,厚厚的蜘蛛网下,是一地凌乱的碎木与散落的白绢,那些碎木,再细看竟是摔碎了的牌位。
一瞬间,他的泪迷蒙了双眼,明知没有人在,他还是傻傻地站在门口叫“有人么?有人在么?”,明知不会有人回答,他还是一遍遍悲声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是小竹,小竹回来了啊……”
那一个又一个压在心上的名字,深藏在心底,多少年来梦里都谨醒着自己千万不要不小心脱口叫出的名字,此时每多喊一遍,他心中的痛就加深一分,直至最后痛到抽搐,痛到鲜血淋漓,痛到不能呼吸,痛到几乎死去。
他像疯子一样发足狂奔,从半塌的前厅到荒凉的后院,杂草丛生的花园,干涸的金鱼池,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记忆中这些地方曾经是那么热闹,或者锦衣素靴,或者淡翠罗裙……而如今,他们都在何方?都到哪里去了啊?!
不管生活过得如何压抑,多少年他的眼中都是干涩,而此刻他的泪却如泉涌,再也无法控制,他的哭喊在不停回荡,“爸爸!妈妈!姑姑!小菊!小菊……你们在哪里?!在……哪里?我回来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出来见我?!”他殷殷悲泣,“为什么?为……什么……”
跑到一棵大树下时,他突然站住了,痴痴地望着这片绿荫,树干上深深插着一支羽箭,因为日晒雨淋多年,箭尾的羽毛早已成了飞灰,但乌黑箭杆上浅褐色的血迹奇迹般依然鲜明。少年颤抖的伸出手摩娑那箭杆,那血迹,风中,似有孩子快乐的笑声响起……
“小菊,快下来!看别摔着了!”树下的孩子有些过于纤瘦,但却拥有一双非同寻常的明亮眼睛,他仰面朝天大喊,声音焦急的仿佛快要哭出来了。
“没事儿!哥哥,你看我马上就够着了!”树叶的缝隙中钻出一张有一点脏,有十分淘气的孩子的脸。小菊,又玩劣又懂事的小孩,他知道哥哥的腿生下来就不好,所以当后院里的果子熟了,他不容分说便爬了上去,一定要摘给哥哥吃。
“哥哥!接着!”一颗红红的果子准确的落在树下的孩子手中。
琰红果,这种从南疆传来的神奇果实,味道倒也不见得有多独特,只是据说出自一个果实的种子长成的植株,如何有一棵死去,其他的也会纷纷枯萎,所以人们通常用它形容亲爱的兄弟。
在他家的院子里,种着京城里唯一的一棵。
小竹含着泪咬了一口,泪水和着鲜甜的果汁的味道有点奇怪,但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
小菊满意的笑着开始慢慢顺着树干向下滑动。斑驳的阳光洒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不住流动。
突然,一支利箭刺破了这静美的画面,深深钉入小菊立足的树,琰红果树鲜艳的树汁从伤口涌出,就像血一样夺目。然后再一支,再一支!小竹睁大了眼睛,一众黑甲士兵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有个声音在后面恶狠狠地命令:“蠢材!不要放箭!抓活的!上头有令:仆役就地处死,子孙活捉!”
几个士兵冲上前把小竹按倒在地,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散架。
“啊!”是小菊的惊呼!小竹拼命地挣扎抬头,小菊腿上中箭,血,洒在先前钉入树干的那支箭上。
血!小菊的血!刺得他的双眼生生疼痛!!
“小菊——”小竹眼前一黑,脑中最后的景像,是小菊小小的身子从树上跌落下来。
咬了一口的琰红果落在地上,滚上了一圈淡褐色的泥土……
皇朝更替,新王登基,乱世浮生不过若梦一场,在由胜利者书写的史书上,又怎么会提及那新的宝座下的累累白骨?
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前朝余党在彻查追击下日渐凋零的时候,偏偏有那硬脾气的士大夫不怕死,要在家里设灵堂祭奠在政变中陨命的故君。
多年后的今天,试问还有多少人记得闻家的下场?闻家上下近百口人,活下来的,只有两个面临流配边疆命运的孩子,天生腿疾的哥哥闻竹,与在抄家之日落下残疾将终生再不能奔跑的弟弟闻菊。
从那天以后,闻竹再也没见过他的弟弟,弟弟腿坏了,以后怎么办呢?调皮的弟弟,可爱的弟弟,和他一样从此再不会有家人的爱护的弟弟,去了荒芜贫脊的边塞,没有健康的双腿以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灵巫长老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眼生精气的孩子?真罕见。”他拂起孩子额前的发,他的目光让闻竹不禁想起了父亲,“我可以教你法术,还可以治好你的腿。我老了,以后你就是魔界王朝的灵巫,直接效忠于圣君陛下。”
能学到法术?那么就有希望报这血海深仇了!心甘情愿地给这个看上去不过是个中年人,却说自己已经老了不得不培养接班人的神秘人磕头,“今日已后我一切都听您的。”看着那人眼底飞速掠过的浅浅的赞许,小竹按奈住激动的心情,恳求道,“只请您允许我再见我弟弟一面!”他急切地说,“我弟弟他——”
“不行!”谁知痴心希望换来的却是灵巫断然地拒绝,冷冷的,他告诉小竹,“你已经没有弟弟了,闻菊与你不再有任何关系。你的身和魂通通都是属于圣君陛下的,闻竹已经死了,从今后你叫作竹简。”
“求您了!我就再见他一面,偷偷地!不让他知道……”显然当时对眼前人的冷酷还不了解,孩子不死心的仍是祈求道。
“我说了不行。我不会再说一遍,你跟凡界没有关系了!”灵巫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查觉的狠厉,“如果你直迷不悟,竹简,我就只好杀掉他了。”
……
竹简把头高高仰起,因为这个姿势可以防止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真的落下来。
关于他唯一一次在灵巫面前哭泣的光景,现在只记得他一个劲喊不要啊,不要啊,然后昏倒,意识的最后是灵巫冰冷无情的警告:不要让他再听见跟过去有关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否则他就会对小菊不客气。
后来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增多,他越来越明白灵巫说的话绝对不是开玩笑。
怠堕公爵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但眼神是善意的。“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家长老的。”他说。
心中掠过一丝久违的温暖,竹简竟然有些感激地看向他。
“以你现在的本事,想过要报仇么?”虽然灵巫系的法术在魔界战斗力并不出众,但放在凡界应该也可所向披靡吧?
“报仇?”这是怠堕公爵第二次在竹简脸上发现那酸苦的笑容,“找谁?那群士兵?他们不过是替人卖命。或者新王朝的统治者?其实我的家严格来说只是毁于一句话,那就是——”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怠堕公爵一怔,遂失笑道,“跟你说话还真有意思,刚才是‘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现在又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有意思,有意思!哈哈!有意思!”笑到这里,忽然收声,表情有点奇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大人也在想家么?”竹简问道,心里忍不住叹气,这个人心思转得很快,而且什么都明白摆脸上,就是如此所以才反而被认为难以琢磨吧?“这场突然的雨正是大人为到凡界而下的吧?”
“家?你怎么会那么认为?”怠堕公爵微有些错愕。
“竹简以为大人不喜欢看到凡人。”还用说?怠堕公爵讨厌凡人,魔界里出了名的。
“你倒了解我,我确实不高兴看到这么多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凡人是最无聊的了,好端端地非要自己定一些规矩出来弄得自己不快活,我是最没有耐心面对他们的。本来确实想下场暴雨赶跑他们,谁知天自己变了。”他语气戏谑。
“难道大人的意思是今天还另外有神魔两界的大人物到凡界?”竹简皱眉,能够瞬间改变天气,法力不弱,自己得灵巫真传也只能略影响天气而已。可是神魔两界中有这等法力又极度讨厌凡人,以至要降暴雨肃清视野的,除了怠堕公爵,他还真想不出还有谁了。
“竹简,你难道没有发现,今年的天气不知为什么很喜怒无常么?”他说着,撇撇嘴,“我来自然有事,不过却不是因为什么家,家,那种东西我早没了,你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话了吧?”
竹简哑然。
“我走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记住,不要告诉灵巫你见过我,他就不会惩罚你的。”远远的,他的声音很嚣张。
一点血红在灰暗的天地间翩然落下,一片玫瑰花瓣静静躺在竹简的脚旁。似乎一个无言的提醒_
刚才经历的一切,既不是作梦,也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