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绳》蔷拆墙

13、无情人（二）

　　走出了很远，几乎已经看不见那间厢房，言翊内心仍惴惴不安的很。他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大家也都是聪明人，话说到那份上也便够了，再多说也无益。
　　其实他内心极度不安，就说方才那番谈话，他虽是占了上风，可是对方何其老辣世故，不免瞬间会被言语上倒打一耙，落于下风。而且他根本不确定，那姑娘肚子里就是个男孩。只不过赌了那一刻王老爷急迫求子的心思而已。
　　但是他看容然一脸轻松淡定，实在是胸有成竹的很，他就那么笃定他能赢。他不免问容然：“你觉得王老爷会放手吗？”
　　容然摇头：“这老家伙，跟顾北屿是一丘之貉，不然不会狼狈为奸勾搭在一起。他现下表面上有所妥协，可是谁知道他会不会耍阴招，将那楚楚姑娘藏起来，此后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翻脸不认人。诚如你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再有所危机意识，找不到证据和人，自然也只能作罢。”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从楚楚下手。”言翊问。
　　“嗯!”容然应声，随后一脸的奸诈的对言翊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王老爷会那么护着楚楚的肚子，你不知道吧，城东城西的算命先生可都被我收买了。我说那孩子是男孩，王老爷哪有不信的道理!”而且，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一只，绝不可能莽撞行事。容然也是算准了他不会与王夫人闹翻。精心筹谋设计了那么久，不怕命的赔上身家与严家一赌，就为了彻底翻盘，摆脱谢家多年的压制。这般的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心思缜密之人，绝对不会走错一步。对付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呢!
　　如果连他都对付不了，又怎么能站在顾北屿面前，与他展开一场真真正正的激烈厮杀。以有实力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
　　言翊爽朗的笑声阵阵传来：“你还真是可恶啊！”
　　容然此时眉间收了一寸，他其实也不想开这样的玩笑的，他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玩笑的，也为此不幸。
　　可是王老爷实在是个可恶的人，为了对付言家，跟顾北屿联手就算了。居然还勾结日本人，做出卖国求荣的事，野心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这个孩子出现在阴谋诡计的寒冬，又怎么可能存活的下来呢。若是生下来，无法承受这世道的昏暗，又怎能存息?
　　他的心愈发得如同钢铁般坚毅，似乎生来便是他的保护色。世道太乱，他只能尽力的护好身边人。
　　其实他从未怪父母，也没有道理去责怪他们。他生长在容家，虽然艰难，经历的却不过是小风小浪而已。容家给了他庇护，让他生存下来，不用像这些女子一样流落风尘，身不由己。却还要饱受那些将她们当作玩物的人的极尽嘲讽。
　　他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容然的步子忽然停下了，回头去看这富丽堂皇的长廊，以及安静诡谲的各间厢房，问言翊：“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叫我？”
　　“可不就是姑娘们在叫你啊，你看你一进来，多少姑娘喊着你的名字。”言翊指了指前头，容色淡漠，没有丝毫异样。
　　容然回过身来，看向不远处光线强烈得如同白昼般的大厅，前边就是门口了，是有不少姑娘在他方才进来的时候叫自己。但这里可没有人能叫的出他的名字呀。也许真的是听错了。容然摇头苦笑，心里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很快的就和言翊出了门。

　　第二日，天一亮，容然便打算出门。格瑞已经离开苏州许久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他打算再派一个机灵的人去协助他。毕竟是跟外头的东西有所牵扯，如今国家的局势，别说是德国人了，就连日本人也是寻常百姓得罪不起的。格瑞再博学广闻，处理事情再圆滑周到，也怕会遇上不小的阻挠。
　　刚走出别墅，准备上车，小翠从后边急匆匆的追了上来。容然以为是母亲有所吩咐，停下步子之后，才知道小翠催的是要见那姑娘的事。
　　也对，自己答应过小翠，话也传到了母亲那里。如今因为商庄里的事太过繁复，竟将这事给耽搁了。思量过后，对小翠道：“正好，今日商庄里没什么别的事，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一见那姑娘。如果你觉得妥帖的话，中午就带回来一起吃个饭，也见见父母。”
　　小翠沉默着跟了容然上车，其实夫人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小翠实在不相信自家少爷竟真有了喜欢的姑娘，迫切的想要知道，却又藏着一丝侥幸。如今容然同意给自己看了，心里竟有些不知味的忐忑。
　　车子很快便开到了城南一处安静的宅院，那处宅院小翠晓得，是容然私人宅子。揣度起容然的心思来，他果真待这姑娘如此体恤周到，想来那姑娘定是个有手段的人物。
　　一进院子，一派大气祥和，的确没有半丝半毫的亏待那姑娘。可宅子虽大，一眼望去却并没有仆人的身影，宅子里随处可见的零落之意，也让小翠感到了奇怪。
　　彼时天生敏锐的容然便有了危机意识，他明明安排了不少仆人在此，为何现在一个人的身影都不曾看到。诧异片刻，他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平淡的坐在大厅里，与小翠一起等着仆人们出现。
　　桌子上虽然积了点灰尘，院落里也掉了几片落叶，但也不是很凌乱，况且，桌上这盏茶还有些温，显然是几个时辰前仆人烧好的。
　　小翠怯怯的观察着容然一脸沉默，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但看少爷这幅阴沉的模样，也不敢多问，只好陪着一声不吭的站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人推开大门进来，一看见容然如雕塑般端坐在堂上，吓得脸色惨白，慌张的跑到容然面前跪下，未言语，已然泣不成声。
　　小翠也想打听打听，却不料容然开口打发她离开，虽好奇，却只能从命，刚走出一步，又被容然叫住了：“回家之后，不要跟母亲提起今天的事！”
　　“是。”小翠应声退下。
　　小翠走后，那丫头才掩了泪，断断续续的诉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来。
　　“自从白姑娘来院中，下人们都很安分的服侍，就算有些小厮见姑娘貌美，起了心思，也被我向格瑞先生禀报，辞去了那些小人，服侍的通通都换成了安分守己的丫头们。姑娘刚来的几日虽然生分，日子一久，也熟络起来。待丫头们，也不似下人般随意差遣。我们自然也更加尽心尽力的服侍姑娘。”说话的这人，是这处宅子的大丫头玉儿，平常事务也是她安排。所以现下出了这等事情，不好推责，但也只能尽力解释。
　　“姑娘是从前日下午便不见了的，我们未察觉。只以为姑娘下午出去，多在外头呆了几时，因她出门前我特意提醒姑娘要戴上面纱，所以也不再警惕。直到我在府外等到天色黑了，却也不见姑娘回来，才猜测姑娘或许是出了事。我联系不到格瑞先生，容公馆也早已闭门，不让我进去禀报您。于是前天晚上，我便擅自做主差遣了府上的丫头们去寻姑娘的下落。”
　　“第二日，也便是昨天，我们一大早就去容公馆找您，门房说您已经去了商庄，于是我们便追到了商庄，到了商庄账房却说您和言公子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派过去的人，一直等在商庄，直到商庄闭门也不见您回来。”
　　听了玉儿一番话，沉默了很久的容然一针见血的质问：“那之后为什么不去容公馆找我？昨天晚上，我很早就回了容府，其间，从未听到有人找过我！”
　　“玉儿不知，我派去的人，只说容公馆和商庄都找不到您，所以只好回来自己找。”玉儿话说到后面，声音愈发低，底气不足。
　　谁知容然忽然大斥一声，吓坏了玉儿：“你们找用什么用！是找到人了？还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玉儿被吓得六神无主，再不敢言语，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容然的眼睛。
　　可容然的声音却在她头顶，重重的响起：“我听说，上个礼拜，你打碎了我送姑娘的一只镯子，但是姑娘却没和你计较不是吗？白姑娘是那么善良温柔的一个人，从不苛责下人们的过失，这样好的姑娘，到底哪里惹到你们了？”他的声音是冷漠的，同时也是愤怒的，玉儿不曾看到容然眼睛猩红得狰狞可怕，那张谦谦君子如玉般的脸庞，好似被地狱修罗附身，可怕威严到了致命。
　　玉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深深的凝视了容然一眼，只是那一眼，似乎便堕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荆棘缠身，无法挣脱。那宛如毒药般的致命美丽，是她最初心动的理由。玉儿是个家世清白的姑娘，身在乱世，容貌出挑，自然对自己寄予了美好的希冀。可是明明同样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那贱人为何就能夺得少爷的宠爱，而自己却要服侍同为贱命的她。难道就是因为她张了一张天仙般无可挑剔的脸吗，那她就要让她为张了这样一张绝无仅有我见犹怜的脸，而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玉儿忽然笑了，笑得狰狞可怖：“你说，在妓-馆待了两日，再清白的姑娘，只怕都成了万人-骑的臭-婊-子。她现在还不如我呢，少爷还是喜欢她吗？其实也怪她长了那么一张脸，别的姑娘或许会被调教几日，可她的身子，那是一夜千金呐，你说那老妈子会跟钞票作对吗？”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容然咬牙切齿的问她。
　　玉儿就用那种冷漠而可悲的眼神看着容然：“就算你找到了，残花败柳，你也要吗？”
　　“残花败柳，我也要!”容然恶狠狠的盯着玉儿，要在她脸上射穿两个洞来，“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不介意把你也变成残花败柳，但是我不确定，有没有人肯要你。”顿了顿，容然忽然收起了悲怆，笑得阴森可怖，“而且，我是要把你送进最下等的窑-子。让你时时刻刻被那些乞丐，瘸子，疯子折磨。你说，这样够不够跟小玉所受的痛苦比？”
　　“不能！”容然突然自问自答，眼神又忽然的温柔下来，“你怎么能跟小玉比呢？”这一惊一乍的疯癫状态，吓煞了玉儿。
　　玉儿此时浑身颤抖，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笑容温润的少爷，竟会拥有这样强大的气场。她也不知道，她设计了那么久，居然这般容易就被他看穿了。而且，情势是如此急转直下，不受自己所控。
　　终于，容然的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颤抖的从口中说出了那四个字。
　　竟然是，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