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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怜宁馨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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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对母亲说,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小儿拍手笑”。
然后,便有二姐嗔笑他:不仅会跑,还会跳,还会犟嘴开玩笑……
姊妹几个皆早慧,玉雪可爱惹人怜。
八岁那年,横遭变故。
祖父锒铛入狱,父亲被弹劾,闲赋在家。四处托人搭救祖父,而母亲家更是家徒四壁爱莫能助。祖母娘家更是远在瑞士,鞭长莫及。
父亲这个从来得人殷勤,受人奉承的纨绔子弟,这下更是备尝人世心酸,切身世态炎凉。
母亲本也是受人追捧的话剧演员,嫁了父亲才享了几年福,便拖家带口地为生计疲于奔命。而先前的追随者更是软硬皆施,俗话说‘好女怕人磨’。从云端跌落谷底的滋味儿,再加上彼此间的猜忌和疑心,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如今已是最坏的结局了,原谅我当时贫瘠的想象力,我从未怀疑过上帝的眷顾。
雪中送炭者少,雪上加霜者众。那么命运给我们开的这一个玩笑,便是——火上浇油了。
正在这个最难熬的时刻,便是两个姐姐的重症。
只有面对外患的时候,我们才愈加深觉,我们其实是一家人,不只是欢声笑语,更要同甘共苦。而父母的关系也趋于缓和,我们失去了两位至亲。
我也在日益纷杂的俗务中渐渐淡忘了故乡的模样。
弥月宴,百日宴,终于到了抓周宴。祖父父亲总拿我们姊妹出风头,聪明是聪明,漂亮是漂亮,有目共睹的。可惜,抓周的时候,向来聪明稳重不曾第一不曾倒数第一的我,罕见地掉了链子。打翻了砚台,抹得小脸上全是墨水。而后更是一手抓起毛笔擦拭手上的墨水。让人嗔也不是,喜也不是,哭笑不得。
母亲是最听不得别人说她的孩子半分不是的:“老四‘娥眉柔翰’,不就是个‘扫眉才子’嘛。”
而我驽钝,自是比不得最聪明的二姐,最精细的三姐,更别说最纵观全局察言观色的大姐了。
我长大之后,常听到别人拿这事儿打趣儿我。
我有一次指着爷爷怒道:贾宝玉他爹恶心贾宝玉抓周了胭脂钗环!你们非要弄这些你们厌恶的东西上来吗?你们笑话我打翻文墨!你们不会装个小盒子考虑着周到些!
祖父拈须,听我说得倒也似有几分道理!
“我们总不可能给你把路铺平,考虑到你今后路上所有的曲折离奇。这是……一个微缩的大千世界……所以所有我们不愿意的东西,它都在,不是我们逃避,就能当作它不在的……”
我似懂非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老爷子不说话,我便噙笑道:“你怎么不夸夸我,我可是有看了《红楼梦》噢。”
老爷子半睨着眼儿:“你觉得那是好书?”
“难道不是吗?”我疑惑了。
“开始,你以为历史检验的权威认证的随大流的,才是好的。以前你觉得你喜欢的,就是好的。然后,你知道了你喜欢的,不一定是好的。后来,你发现好不好,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几乎忘了,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一定不是老爷子说的。因为这么肤浅的道理,不像是他的作风,他一定会狠狠说道自己的观点,不给对方反击的余地。
而当时的他,应该是沉默着的。
因为他总是习惯就着一个小小的问题而想得很深很久,以至于忘记了这个话题本身,他的思绪太过邈远幽微。所以我的印象里,他从来不是一个怪老头,也不是一个思想者,而是一个小孩子——跟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
脑子里装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总会问东问西。而他总不能给我答案,原来最高深叵测的那个人也没有答案。
我所知道的老爷子,他喜欢在阁楼上看星星,也许是早上,也许是晚上。总觉得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有乌鸦叫声才烘托气氛,想必我也认真听过。
晨光熹微,影影绰绰,金乌大嚼星星。
他没由来地问了问我,漂不漂亮。
我没好气地道:二十八宿认不全。
有些人是天生适合待在暗夜里的,物我之间,我早已选择了身份。
长辈们的偏心总是最能离间姐妹情分,我知道啊,老爷子母亲,他们是最喜欢我的。我也向来十分持重,不能被小恩小惠收买了去。是不是姐姐们都在,我就觉得他们的爱,让我觉得无所适从,愧疚或其他。那么姐姐们都不在了,我将以怎样的姿态重新审视年少的我,下意识地情感割裂呢,那将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情感囹圄吧。
受过伤害的人,都死了。受过伤害而侥幸活下来的人,他们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