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心城 ...
-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空城。
在漫漫人生长河里每个人都在给它添补。
花团锦簇时,方能从角落里瞥见最终的玄机。
一.
1939年。
上海到陕北的铁路已被打通,据说是方便日均全面侵华,有这么一层背景车票也贵的要命,像是有钱人的专车似的,垄断得很。
苏杭花了很多钱托了很多关系才买到这样一张票。遮遮掩掩的,他在检票处还是被人给发现了,一老大爷,十分惊喜地拉着他:“呀,这不——苏老板么!怎么,离开上海,您不唱戏了?”
“唱什么!”苏杭一心想摆脱他,象征性地笑笑,“我倒是想唱,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岁还听什么戏?逃命最要紧。”
“我可还盼着赶明儿去听您的戏呢!——怎么,您要去北方?啊呀,那儿可不是咱南方人称受得了的!听说,您是浙江人?”
“西湖边上,山清水秀。”苏杭拍拍他的手,“好了,大爷,这车都快发了,我不跟您聊了。您也趁早离开上海吧,这儿可不安生,待哪天那炮弹一落房一塌,连块草席卷着埋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哪天我有缘再见了您,定给您唱您爱听的,只给您一人,不要门票钱。”
“成!成!”老大爷乐得合不拢嘴,“我最喜欢听您的湘灵了——!”
苏杭的座位正好靠窗,他便放了箱子解开风衣的前扣,把脸贴在窗户上,安静地看景。几星期前他浑似父亲的师父溘然长逝,临终前要他去投奔远在陕北的一个旅长——他师哥的徒弟。他师哥在两年前的腊月死在了南京城的一个歌剧院里,连带着几个日本高级军官和那所歌剧院,瞬间成了灰烬,倒的倒,塌的塌,人尸骨无存。后来他师哥的徒弟就迅速离了南京,去往延安,混得好像还不错。他就是个唱戏的,应该劳烦不了那旅长多少。
苏杭这样想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镀金怀表来,看了看时间。他是上海名角,想看他戏的甚至得早三天排票,身价自然高。只是男旦再怎么红也是人心眼儿里的卑微者,可能面上带着笑夸他哪句唱得好哪里身段妙,内心估计早就把他是个兔儿爷的事給鄙夷了千万遍。别人不把戏子当人看,苏杭也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从红起来开始傍过几个军官,虽时间都不算长久但也攒下了些积蓄,这块怀表就是一个师座送他的,送了表后就再没了踪迹,哪都找不着了。
苏杭看了看表,皱了皱眉,冲车门喊了句:“都过点了,师傅,还不开啊?”
那人从吴白方言咕哝了几句,苏杭没太听清,隐约听到句“一个戏子罢了……”。或许他听错了,但意思终归是差不多的。苏杭摇摇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后,他脸上突然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看不起伶人的人都唤其为戏子,他知道。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唱戏的就靠嗓子和身子过一生,至于名声……
苏杭闭上眼,想。
那没有必要。
二.
陕北的寒冬比南方还要可怕。苏杭在城里住了两日,手就已经开裂得不成样子,一碰就疼得直抽气。他日日走出去看苍白的天,有时穹顶之上还会凝结几片雪花。乡下是极具陕北特色的黄土地貌,一块块土地支离破碎,沟壑深得让人无法跨越,下面还全是深红色的泥浆,汇成一条泥泞的河流,宛如天堑。
旅长叫苏望北,二十七岁,秀秀气气的一小伙子,眼窝深,睫毛密,五官清秀,标准的男旦模样。不过这旅长只是看着秀气,手段却极为狠戾,经常以各种残忍的方式抗击日军,毫不手软。苏杭知道,这原本的小花旦变成如今这般恐怕也是受了他师哥惨死的刺激。
“你就是苏杭?”苏望北冲他笑了笑,“我收到了……苏云鹤的书信。我是苏望北,苏琉沁的徒弟。”
苏云鹤就是苏杭的师父。
“苏杭,琉沁的师弟。”苏杭有些不满,“直呼师祖和师叔的名号,苏旅长未免有些不遵守梨园规矩?”
苏望北:“……”
苏望北手下的旅部暂留延安,转战陕北。这地界儿偏僻,相当于穷乡僻壤,士兵也大多是农民,没怎么见过大城市的人,他们旅长算是他们所见的为数不多的一个,而今又来了个苏杭,自然好奇,便都支持将他留下。
苏杭身上一股子风尘气却正是苏望北所不喜欢的,他总觉得军里多个苏杭会使军心涣散,这就跟一群禁欲男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是同样的道理。苏望北旅的参谋姓陈,一次在和苏望北瞎聊天的时候,他提起了那客人的事情:
“苏杭还不被允许啊?”
“他不是啥正经人,我怕……”苏望北说到这儿止了话头,他向来不待见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甚至还小上几个月的师叔,再说他师父苏琉沁正派惯了,苏望北一时无法接受苏杭在风月场里混久了的举手投足的做作。
“那也到底是你师叔。”陈参谋劝他,“望北,你还是留下他吧,算是卖你师父个面子……你别管他傍过多少个军官、有多少资产阶级的少爷脾气,他再怎么样,这个面子你也不卖不成。”
苏望北叹了口气,一双深邃的眼睛就多了几分黯然,不置可否。
夜半,苏望北睡不着,披了衣服走在驻地里散心当巡逻,却越走越烦躁。陈参谋日里说得对,就冲他师父,这小师叔也得留下;可苏杭实在是……他不能光照顾着他苏家人,这一旅的兵将他也得考虑着。想到这儿他抬了抬头,想看看月亮,却意外看到月亮下的黄土塬上一个抱了膝坐着的人影——苏杭。
“不冷么?”苏望北攀了几步上了塬,在他身旁坐下,“怎么,资本主义世界的少爷都喜欢看月亮?”
苏杭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古人说圆月之日就是团圆之日,我挑了这个时日来投奔师侄谋个团圆,哪知师侄不肯,我还是单独一人、孑然一身。”
敢情这祖宗还怨着自己呢。苏望北低低笑了声,轻轻地说:“自打爹妈和妹妹死后,我就一直跟着师父了。就连当初他收我为徒也是他自作主张,我就从没见到他的师兄弟和所谓的我的师祖师爷。你说是你孑然一身得久还是我孑然一身得久?”
苏杭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去看月亮,哑了似的,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你不知道,师父去前跟我说……让我去投奔我的师侄。”
苏望北愣了一瞬,紧接着苦笑一声,把头扭一边去了。寒风里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有点像回忆里的声响,虚虚幻幻:“……你的师侄……他至死才认了我作他苏门弟子。”
“师父其实很早就认了你,特别是师哥死后你为他澄清的那一次。”苏杭面无表情,他的神色和清冷的月光如出一辙,“特别是我在风月场里过活的时候,师父一生气就会向我提起你。嗯,是,我在剧院唱艳曲的时候你苏望北在征兵,我在取悦军官的时候你苏望北在打仗,你苏望北厉害,你苏望北有血性,你苏望北敢抗争能抗争可我不行,你懂吗?”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看不起我这个伺候男人的,可你去现在上海看,那里还有哪处把平民老百姓特别是卖艺的唱戏的当人?”苏杭面色丝毫未变,语气却充斥了些愤懑和冷漠,清秀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忧郁,嘴唇开合的频率也极小,声音却清亮,“你不留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必须你留才能活,只是留你这儿不管怎样也更亲切些罢了。大不了下半辈子也像现在这样没亲没故,一个人反而逍遥自在,没军官也没戏迷,干干净净的也好,哪还有今天这些事!”
今日正是月半,圆月。此刻那月亮竟像是向上爬升了一点似的,只挂在夜空之上,照耀着人间两个矛盾无限的同门弟子。苏望北几年来一直在陕北,对南方的消息的接受也就是一座座重镇的沦陷和日益僵化的战局,更何况自1932年上海沦陷后他就一直不再知晓关于上海的任何事情,七年后也照旧对上海的现状一无所知。在他的印象里上海一直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承袭了西方中世纪建筑风格的歌剧院里时常会传来女歌手的小夜曲,一条条小巷旁总会有一个小摊位摆着各种女星的唱片。苏琉沁是高身价的伶人,那是他的名声甚至超过了所有的女星,时年人人一提戏曲定会想想今日有没有苏老板的戏,若是有,恐怕这票位已经抢不着了。
夜半也不曾停歇过的上海,在苦痛中,究竟会被糟蹋成这么样子?
“黄浦江是血,血浦江。我已经不认识它了,它和上海一样,全被……”
苏杭并没有说完。抛下这半句话,他系紧了围巾,没再看身旁的人,摇摇晃晃地下了塬。
苏望北望着他瘦削的身影融入夜色中,满脑子就都是旧时上海,却一点点将它染成血色。
满地鲜血的上海,没有那个空闲去回味从前。
三.
陈参谋日日闹心。
嗯,对,当初苏杭留下是他主张,可现在他却巴不得苏杭赶紧走——
不对,是苏望北和苏杭全都走,爱哪吵哪吵吵去,他不管了!
自打两年前苏望北同意苏杭留下后,事情就再也无法逆转。苏望北人前再怎么成熟沉稳背地里也还是不得安生,苏杭的性子也不是能善罢甘休的那种,两个人不知道结了什么梁子,彼此看互相不顺眼,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冷嘲热讽起来,互相巴拉对方从前不堪入目的事。其实部队里吵架也挺多,一般式把俩人关一个房间里锁了门窗让他们自个儿偷偷摸摸地吵两句打几下就行了,也省得别人听他们骂仗心烦。可这条路在两个姓苏的之间行不通。全吊过嗓子,全唱过刀马旦,推一屋里塞紧了门窗还是抵挡不住一声比一声高的嘲讽,要真动了手谁又奈何不了谁,闹腾得很。
陈参谋对此发表评论:“全他娘的瞎闹!乱吵!再这样下去谁都别管他俩,让他俩自个儿闹,闹出事儿来正好,也省得麻烦!”
话是这么说,该劝的还是得劝,该吵的还是得吵。但谁都没忘记再一次突发战斗中保了苏杭的人是苏望北,百团大战中抢了匹马把苏望北从前线给抢回来的人是苏杭。
明明日日无法友善相处,困境中却又彼此心照不宣。
但事情总不会这般简单,在已经升迁至师长的苏望北的手里,一切事情可以做到完美,却也可以完完全全地将全局毁灭。
变故处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可他对于苏杭来说,却实在是个爱不得又恨不得的匆匆故人。
四.
1941年11月30日,晚秋。
八路军某师苏师长正在张罗宴席。他在准备招待一个客人——友军的一个军座,而军座拜访师级干部本就是越级,他不得不用心编排。
“用我帮忙吗?”苏杭凑过去问。
苏望北正好要用他,见苏杭自个儿来了就乐颠颠地把他拉到一处,两个人口对耳地嘀咕:“正要找你,小祖宗,你戏最近还练吗?”
苏杭如临大敌:“你想干啥?”
苏望北嘿嘿一笑,用力一拍他的肩:“友军军座资产阶级喜气多,你帮帮我,我身为市长没法唱,劳烦苏老板来段慢板?”
“你让我来段流水也来得,”苏杭对再次登台很感兴趣,“你说唱什么?同是内行这事儿不用商量。”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苏望北一拍大腿,“成,十八摸,唱腔加动作,一个不能少。”
“……你自己上。”
军座姓宁,单名一个晖字,年三十五,身量高大,眉目英挺,别有一番硬朗味道。他的部队正打陕北经过前往华北支援抗战,却在半途中被苏望北部给堵住了去路。偏偏他的部队南方人居多,跟对方一群粗犷的北方汉子语言不通,天天站在营地前头喊话,却谁也听不懂对方到底说了些啥。就这么过了半个月,宁军座终于坐不住了,派人给苏望北送了封信,说弟早闻兄之大名,无限景仰,若兄许弟拜访,定感激不尽。却没有署名。
苏望北回信:兄肯光临鄙营,实为弟三生之有幸。
苏杭坐在他旁边撇嘴,直说苏师长虚伪。
十一月三十日中午,宁晖准时踩着饭点到达苏望北师的驻地。说是拜访其实也就是借个道,他之前只听说过苏望北这个名字,却从来没见过其真容,自然以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经验丰富,成熟稳重。
苏望北师住在一个农庄里,和农民生活在一起。宁晖走在路上处处可以看到正和农民们瞎唠嗑的八路军,有的手里还帮忙剥着豆,聚在一起拉家常。宁晖正看着,忽见对面疾步走来一年轻小伙子,白皙的皮肤,浓密的睫毛,深邃的一双眼,眉间聚了些英气,很是漂亮。宁晖不认识他,副官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等,两个人正干站着,清秀的小伙子却说话了,声音像练过,声线干净,嗓音清亮:
“恭迎宁军座光临。在下苏望北,任师长一职,听闻宁军座有意赏光,望北临时准备而至饭食礼节粗鄙,请军座见谅。”
“您……”宁晖毕竟见的大世面多了,飞快地调整了表情以不至于失态,“您就是苏师长?非兄之过,乃弟临时起意,倒给兄添了麻烦……”
苏望北笑盈盈地打断了他,看着不像个师长,倒像个外交官:“您三十五,我二十九,何来‘兄’之说?军座真是客气。”
宁晖:“……”
“请军座这边走,”苏望北做了个“请”的姿势,依旧笑盈盈地,“至于宁夫人请另换地歇息,望北定给予最好的待遇。”
这一开口另两个人都怔住了。正不知“宁夫人”在哪时,却来了两个人,冲宁晖的副官敬了个礼:“请夫人这边走。”
副官:“……”
宁晖:“……早就听闻苏师长爱热闹爱玩笑,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望北笑了一下,面上无限温情,眼底却是古井不波。
五.
饭吃得倒是热烈,苏望北为了糊弄这位军座特意弄了一桌子南方菜,还有自家酿的几坛好酒。开始大家都还规矩,到后来上了酒,军座一杯三品,很快就醉了,扯开风纪扣,整个人也粗犷起来。
“你在南方待过,那你去听过戏没?”宁晖不知道苏望北以前就是个男旦,拍着桌子大笑着,“南京一个琉沁,上海一个苏杭,那可都是名角儿!”
“听说一个青衣,一个花旦。”苏望北假装陪着喝,他自知酒量不好,无奈对方杯杯敬他,他无法,只得借喝酒之名悄悄将酒液倾至地上,心疼得要命。“说来那还是师兄弟……”
“师兄弟全是极品!当兵的争着捧。”宁晖像是想起来了些什么,凑近苏望北,露出了点奇怪笑容,“要论捧戏子,我以前也捧过。苏师长可能不知道,男旦那味儿……”
“您爱听戏我这儿恰巧有个小花旦,什么都唱得,不知‘惊梦’您听不听?”苏往北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这种总是把伶人当下等人看的人他最没好感。或许是同为男旦,他总觉得,爱捧戏子的军官全不是啥好东西。
“那便‘惊梦’吧,我有段时日没有听了。”
苏望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打住了这军座关于捧戏子的论调。他做旦角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听到一些评论。据说捧戏子是最不负责的一种娱乐,所有的责任全由被捧的伶人一人承担,包括世人的流言蜚语。而军官却只需出钱养着,玩够了丢掉再换个,若那被弃了的小戏子动了真情,军官的冷落无疑是一把利剑,直捣那小戏子的心脏,捅了再捅,挖了再挖,还要丢进滚烫的油锅里撒上盐煎炒,承受着迫使自己撑住的不得已的煎熬。
他师父年纪虽轻却见了太多世态炎凉,幼时遭受过多少谩骂和白眼日后就有多少成熟和冷静,他内心的对事情的见地甚至不亚于一生颠沛流离的老人。却也正是因为这份与外貌所不相符的淡然和老成,使他师父拒绝了无数次傍军官的机会,至死也没有依附过任何一人。苏望北家境贫寒,少年时以拉车为生,十六岁时跟了苏琉沁学戏,相伴五年,不仅接了苏琉沁的衣钵,还承袭了他的全套正派作风,唱戏不瘟不火,性格不温不火,却并非棉花团子,而同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刀刃虽薄却锋利,刀尖闪着寒光。
苏望北在玩命上的冷静和孤注一掷与他师父惊人的相似。他也有着一双能够很好隐瞒住心思的眼,事事洞若观火,在与宁晖吃饭下车的时候,他那与生俱来的可怕天赋就已经将宁晖从外至内看了个透彻——或者说在宁晖写信说要拜访的时候,他就已经看透了此人的用心与目的,甚至于他那英俊外表下的一缕粗鄙的灵魂。
所以宁晖绝对想不到,身边这个与他同坐一席、爱开玩笑、谈笑风生的年轻人手下一支精锐部队,已经悄悄地冲他的营帐扑了上去,并且打算摧毁他所有的退路。
“苏师长?”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有人上来,宁晖有些急了,“这是……?”
苏望北也很尴尬:“可能还没扮好相。不好意思,您等着,我去催。”
这只是借口。苏望北吩咐苏杭早一个时辰就开始扮相,再慢也不可能现在还没弄好。他快速出了营帐,走向充当后台的帐屋,一进门却发现苏杭正对门坐着,一切扮好,却一动不动。
“苏杭?”
苏杭听闻此声,转眼望向苏望北,疲惫地笑了笑,张开嘴,做了个口型。
苏望北不懂,苏杭仿佛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出了声儿,声音确实哑的:“他姓宁?”
“姓宁。”
“他是宁晖?”
“是叫宁晖……”苏望北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了?”
苏望北自嘲地笑笑,满脸的油彩遮盖了他的情感,眼泪却缓缓流了下来。头戴金紫玉簪的男旦隐了女子的娇态,唇边挂着抹笑,轻轻地说:
“当年他还是个师长,血气方刚,最喜男旦……”
苏杭抿了唇依旧笑着,却没再说。苏望北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直至那人的手——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块镀金怀表,指节都泛白。
“他是你……你——你当年真……”
苏杭摇摇头,却又滚下一滴泪来。
“是我傻,是我,不怪他。”
“我早该知道……他位高权重,前程似锦,怎么可能对我这个混迹在上海既卖艺又卖身的戏子动真情?”
六.
宁晖的秘密很早就已被苏望北窥探到,在那封书信到来的时候——或者说,更早,早到苏望北师阻碍了宁晖行军的第一天,他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苗头。
否则他不会在原地驻扎如此多天不挪窝,丝毫不怕贻误战机。
但在此之前他已多方打听,证实了自己大胆的判断:
宁晖在宁汉合流前是汪伪政府的人,主张亲日。但汪兆和与他又有些不同,前者曾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曲线救国”,后者却是真真切切的降日派,甚至还做了日本的一个军官的女婿。此去华北,并非支援正规军,而是打着“抢救华北”的旗号,去为日军添砖添瓦!
宁晖一个军的兵力,若添补至日军军中,华北恐怕会更危险。苏望北这才当机立断,拖了宁晖半个月,又抓住宴请的机会将计就计,一面好言劝酒,另一面却已命他的得意下属魏立和率精锐部队一支,趁其内部空虚军心涣散,一举捣了巢穴。他自己也苏杭处回到酒宴上,先打发了副官,待他出账被埋伏好的士兵擒了之后,又迅速制了宁晖,绑得严严实实。
“苏师长这般胆识,报给上级,可又要再提一个档次?”
苏望北把此事告诉苏杭的时候,他依旧扮着相,听了这个消息也只是微微一笑,恭贺了一下,语气不咸不淡。
苏望北在他面前站了会儿,才轻轻地说:“别难过了,苏……”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也是这副扮相,戏班子里唱青衣的病了,我就临场唱了次莺莺。别人都叫好呢,他却说,‘这味儿不太对啊,怎么不太像崔莺莺倒有点像红娘呢’……后来我跟了他,他真得跟别人不一样,长得好性格也好,对谁都好,从不乱发火。他是第一个让我有一种‘他愿意宠我疼我把我当真正的人看’的感觉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我产生了长相厮守的荒谬想法的人……”
话还没说完,苏杭就打断了他。女子扮相的男子双眼盯着白墙上一块脱落的墙皮,满眼迷离,似乎陷入了一个无限轮回旋转的旧梦里,衰败的时光下的那人似乎还温文尔雅,齐整的军装下的脊梁骨是军人式的笔直,腰间一支美国进口手枪,冰河踏遍,铁马金戈。
“可我那时不知道,那样的年岁,所谓长相厮守,一方在妄想,另一方却只把它看做一个笑话。”
“望北,你没有爱过谁,你不知道一颗心全部托付给另一个人、却在短暂的痴缠中被腻味、直至撕碎的感觉;你不知道好不容易拥有了‘情’和‘义’,却被一块怀表给无情打发掉的那种……那种……”
苏杭说不下去了。半晌他突然拖着满身珠宝迤逦扑过来猛地抱住了苏望北,头抵在他的肩膀处,咬着下唇身子不住颤抖着,发出珠与金银碰撞的声音,极为清脆。
苏望北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顺着脊梁骨一下下捋下去,像安抚一个委屈到极致的孩子。他的心里也一阵阵泛酸,眼前浮了一层薄薄的雾,却终究没让它再加厚。他们在时代里都无法改变现状。苏杭一颗心付之东流,他苏望北和他师父也不曾好到哪儿去,全是茶前饭后的谈资,军官和富商们日夜惦记的对象。
世界从不会拥有所谓的公平,一个人要风光,另一些处在暗角落的人就不得不承受加倍的痛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品味到闲适的滋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高山水岭、花前月下。有多少人弃之心于不顾,就有多少人赴汤蹈火一厢情愿;有多少人在前线流血抗争,就有多少人在幕后麻木不仁。
在那个唱戏被称作下流的年代里,两个被世人轻视而唤之为“戏子”的伶人第一次全面地交了心,过于相同的悲哀和境遇使他们真正找到了相同之处。
“若是我当初……”
苏杭抿了唇,再次消了音。
事情就是出在这个“情义”上。
苏望北命人对宁晖严加看管,并打算汇报后将其送往中央。卫兵很尽职,前几天还没啥事儿,,到了押送的那天清晨,一个小卫兵匆忙忙地跑进来,说话都结巴,敬个礼说师,师长,宁,宁晖他跑了。
被吵起来的时候苏望北还睡得迷糊,一听这个消息当即就醒了。
“苏先生呢?”
苏先生就是苏杭。
“苏……苏先生?我一清早就不见了他……”
苏望北一头就栽了回去。
一切全毁了。
找到苏杭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极高的山坡上,风吹动他的围巾乱飞,苏杭脸上却有一抹奇异的笑,看着遥远的驿道,似乎在想什么。
苏望北慢慢走到他身后,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他却突然拽住苏杭的手腕,用力把他转过来,冲着那张清秀的脸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他这一下子是真下了狠手,苏杭尽管被他拽着却还是踉跄了几步,脸颊火辣辣得疼,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却还是没改变。
“苏杭,你这是要干什么?”
苏望北很惊奇自己说话竟然还能保持冷静。
“哪有什么?”苏杭轻描淡写,“他不要我了没关系,我送他回……”
“乡”字还没说完,又是一巴掌。
苏望北的脸色很冷峻:“你单想着他,可你知不知道,放了他余部,华北会经受多少烽火?”
苏杭看着他。
“恐怕死亡的人数可与南京大屠杀人数一较高下!”
“当年南京大屠杀,那般人数,堆满街道两旁,我不还是目不斜视走过……”苏杭却一点不为所动,依旧歪头微微笑着,“这般华北,算什么……”
苏望北心中最后一层希望崩塌了。他感觉自己的面色僵硬的厉害,说出来的话也狠得要命:
“又怎样?算什么?……我以前单以为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只是世人玩笑话,哪想你苏杭倒是完完全全地给我诠释了这句‘玩笑话’的意思!还真是无情无义,先前算是我看错你……”
“我无情无义?我的情义可有谁领么?”苏杭的面色猛一下严肃了,一双眼睛冷冷的,蔑视般斜睨着苏望北,“任谁都可以说我无情无义,管他知不知道这后面的故事?谁都可以,唯有你苏望北不行,你这个师长倒是当久了,久到你自己忘了你自己以前的身份了?”
“或许有情,但有着和我相同的——无义?”
七.
许多年后,无人唏嘘。
苏望北军中曾有一个会唱戏的苏杭,却并不是正规编制的士兵,甚至连枪都不会使。
可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再次与苏望北所想的背道而驰。
宁晖并没有跑出去多远,可能跟苏杭并不熟悉陕北地势有关,竟然让苏望北再次逮住了他。
他的本意只是再次抓住他,可是他却意外地死了。
以一种连苏望北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都不到万不得已不肯用的方式。
有些事情不用多说,只是当苏望北从一处隐蔽的沟壑找到苏杭的时候,他身后躺着宁晖,睁着眼睛,手还举在半空,英俊的面庞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苏杭也是一身血,摇摇晃晃站在那儿,唇边上隐着抹笑,很高兴似的,慢慢向苏望北伸出了胳膊。
苏望北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往前走了一步,双手与苏杭的手交汇的瞬间,苏杭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蓦地倒了下去。
苏望北迅速俯下身去,把他一把抱住,谨防着他那一身沾满了污垢和血迹的衣服摔进泥浆里。
“你……”
“如果我是正规编制的士兵的话,大概可以记功。”苏杭冲他笑得毫无芥蒂,一双眼睛抛了风尘气,干净而果决,“你看,我杀了他……也杀了情义?”
苏望北拿手轻轻掩住苏杭胸口的一处缺口,慢慢地低下了头,抿了唇,温柔地开了口:“没有,苏杭,你把它拿回来了。”
“这里……全在他心上。”苏杭指指自己的心口,勾了勾唇角,“他走了……我杀的,我不能没有心而活下去。”
“宁晖……军座对我向来没情,不然……他不会冲我开这枪。”
“杀了他……未免难受。”
“恐怕撑不到回家……这颗心就要跟他走了。”
“他在底下,或许能爱我,或许能……”
“就是不知道底下要不要心这玩意儿?”
苏杭在苏望北背上一路上都挺精神,就是说话有点虚弱,喘气却还均匀。他伏在苏望北耳边低低地说,眉眼弯弯:
“你和师哥都是能撑起这里的……或许我不能,但是我可以尽一份力……”
“撑起一片心……整个国的一片心。”
“你也要知道,在风月场上的人,情义这种东西……是向来没有用的。”
“有了,只会被人当做笑柄。”
“下辈子,再做,也要像你一样……”
“……情义一辈子。”
“至少我气了师父大半辈子,我却最后没有丢苏门的脸。”
这句话之后的许久苏杭都再没了声儿,苏望北快走到营地了才意识到,他转了转头,轻轻地问:
“苏杭,你怎么不说话了?”
身后没有任何回答。苏杭静静闭着双眼,唇角挂着抹笑。
“苏杭?”
“苏杭?”
“苏杭?你睡着了吗?”
“苏杭?”
八.
此后苏望北师少了一个人。
埋葬了苏杭后,苏望北迅速结了婚,妻子姓代,名承宁,她有幸和这位年轻的师长结为伉俪,从此执手相伴,直至白头。
代承宁最受苏望北喜欢的地方是她的善解人意。她知道苏杭,也知道一点丈夫的师父的信息,但这份聪明却使她困扰了一辈子。
丈夫很照顾她,几乎是事事细心,可她总觉得丈夫对她并不是纯粹的爱情,反而像一种照顾妹妹一样的感情。
她似乎并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去。
但这一生除了大大小小的战役却也风平浪静,两个人携手在历史的尘嚣中行走,直至几十年后,妻子继续前行,而丈夫却止住了脚步。
苏望北辞世后,代承宁整理他的遗物时找到了一本老旧的日记,页面甚至有被烧焦的痕迹,很明显这本日记也经历了硝烟的侵蚀。
上面记录了苏望北参军十七年的所有事情,有些基本上全是战争的专业术语,甚至还有一副黄土高原一隅的地形图。
却有一页,全部被挺拔的钢笔字填满,笔迹力度很大,有几个字的笔画甚至穿透了纸张:
1936年12月18日,师父苏琉沁只身引爆歌剧院,葬身南京,享年二十八岁。
1939年10月29日,师祖苏云鹤受徒弟牵连,被日军暗杀于上海,享年五十二岁。
1941年12月6日,师叔苏杭于陕北除掉降日将领宁晖,为宁晖所伤,享年三十岁。
自苏杭去后,苏某此生,孑然一身。
尾声
他含笑长眠,在地下依旧等着他爱的人施舍给他一点真心。
他等了一辈子,也沉寂了一辈子。
心里的一座城空空荡荡,或许还有哀伤。
想必那枪中一颗子弹射出,也去了他的风月场上的风尘之气?
也去了他麻木了十几年的灵魂,上面矗立了一面迎风猎猎作响的战旗?
等了一辈子的爱,隐了一辈子的情义,最后心中一座空城的引爆,让它们完完全全地飞出了脆弱的躯壳。
洒在所有曾爱过他的人的身上。
在广阔的华夏大地上,发芽生根。
他的心里,终究树起了一座坚强的城。
心里一座能够去渴盼情义一生的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