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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子 ...

  •   我只是一个戏子,逃不过时间,透不过光阴,在别人的世界里演着自己的戏。

      宽敞的大院里,一个小姑娘歪歪扭扭地摆着身段,头发垂下来还有些稀疏,唱出来的腔调近似于说,无半分音感可言。
      大门前,一群看热闹的人纷纷拿起手机拍照,但人多了,各种言语也就出来了。
      “大冷天的,让这么小个姑娘在外头练习,真不知家大人怎么想的。”
      “这孩子唱戏也没个准,还是别练了。”
      “真不懂这小丫头父母的心思,戏有什么好听的,白白浪费了这么副好嗓子。”
      开始小姑娘恍若未闻,可渐渐地诋毁戏曲的人越来越多,她便缓缓停了身段,默默收了嗓子,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往里屋走去。
      “妈,”小姑娘在座前沉默一会儿,脸上的安静很快转变为哀怨,“他们说戏不好听。妈,我也不想再练了。”
      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她抱起小姑娘走到暖气边坐了下来,一边暖和着小姑娘冻得通红的手,一边细语安慰:“咱家是唱戏世家,可不能在你这代就停了。”她又似自言自语地:“现代人,给他们唱戏也是糟蹋。”
      小姑娘拼命摇头。她不懂,她也觉得戏不好听,但如果妈妈把那个讲给她听的话,她倒还可以考虑考虑继续唱下去。
      “你不懂的。”女子总是这么说,这次也不例外。
      小姑娘不依,加上她也长大了一点,便各种撒泼打滚威逼利诱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迫使女子点头,开始将那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那是一个戏子。仅是一个戏子而已。”
      1.
      戏子在台后描最后一遍眉。
      戏子即将登台唱戏。虞姬一直很像自己,戏子想。
      “青佩,该上台了。”
      戏子略略点一点头,最后一次整了整那件长裙,带上金钗雀冠,转身走出后台。
      戏子其实不叫青佩。戏子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或者是戏子知道但不愿说。青佩这个名是戏子刚来这里是走的一个姑娘所属,但戏子不喜欢这个名字。
      上台,移步,欠身。
      戏子辨别着音乐中的各种乐器,默默数着节拍,拍数够时,戏子早就压在嗓子里的一句花腔转出,不出意外地赢得满堂喝彩。
      戏子的唱腔婉转且清丽,无论是青衣还是花旦都唱得绘声绘色。台下听客有的已经合上了双眼,手指轻轻打着节奏,唇角边晕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戏子知道,那些人定是又在猜想自己胭脂水粉重彩朱漆涂抹的妆容下的原貌。
      戏子笑了笑,持起旁边的一把剑,在脖颈上“一抹”,顺势倒在了台上。
      虞姬死了,戏子该下台了。
      戏子拍了拍那件略带尘土的衣裳,花影重叠的裙面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凉。
      戏子看了一会儿。戏子什么话也没有说。
      有人说戏子是一个戏痴,除了会唱戏什么也不会,在台下,几乎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戏子除练戏外的声音。
      也从未有人见到过戏子卸去妆后的模样。
      戏子又笑了一下,对歌剧院老板点了一下头,依旧带着妆坐上一辆黄包车,往夜幕深处奔去。
      戏子的眉眼在夜幕中越发淡然。
      “戏子姑娘,你还来这唱戏么?”
      戏子看了一眼车夫,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什么。
      “戏子姑娘,俺没别的意思,俺就是觉得您唱戏好听,俺不希望您走。”黄包车车夫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听口音像是陕甘一带的,他的声线还有些稚嫩,长相倒是尤为清秀。
      戏子摸了一下少年的头,笑着点点头。
      少年喜笑颜开,拉起车就跑:“戏子姑娘那俺先回去了,俺爹娘还在家里等着,俺明天还要上学。”
      戏子仍然笑着点点头。
      见那少年消失在了来时的夜幕里,戏子这才想起还没给这小车夫钱,这傻小子也没向戏子要就跟兔子似的跑了。戏子懊恼地拍了一下头,微笑渐渐收敛,眉眼间却悄然变得柔和。
      那年,戏子十八岁。
      2.
      夏季的上海有点热,但似乎无人注意到过这一点,街上的人只多不少。
      戏子的头从书中抬了起来,往窗外瞄了一眼,戏妆面具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戏子又低下头去,却再也读不下去书了。
      人太多了。戏子想。戏子还是喜欢民国那会儿,安静且和平,而不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
      栅栏门发出一声轻响打断了戏子的思绪,戏子合上书,眉眼间皆是笑意。戏子走到门前,手拧几下锁就开了,当戏子看清来人眉眼时,笑意更深。
      少年车夫却像没看见一样,他急匆匆地走进去,一把把房门关上,转身对上戏子的眼睛,面容上流露出焦急和痛苦。他就这么和戏子对视着,他不说话戏子也不动,只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戏……戏子姑娘,你怎么还不跑……?”少年最终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他微微喘着粗气,明显是刚跑过来的。
      跑?跑什么?戏子歪歪头表示不解。难道大街上那些人都在逃命?好好的跑什么?
      也怪戏子足不出户,一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少年擦擦额上的汗,算是不喘了,但气还是有点跟不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
      “沈阳……沦陷了。”
      戏子的眉毛一动,露出一个表情。
      多年后少年回想起这一幕,戏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依旧让他觉得毛骨悚然。戏子从未有过这般表情,冷漠而讥讽、痛苦而愤怒,少年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戏子极端愤懑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戏子崩溃时只会笑,不会哭。
      “戏子姑娘,你快走吧。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上海,你快走,再不走就没命了……俺就不走了,俺爹娘妹子的坟总得有人守……”
      戏子的眼间很冷漠,伸手执起笔,在一张纸上沾墨写下三个字:“跟我走。”
      戏子的字不像戏子的外貌也不像戏子的唱腔,而是隽秀挺拔,正如戏子的人,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跟你走?戏子姑娘,俺可不行……”
      戏子突然扯起一个微笑,戏子拉着少年坐在梳妆镜前,理了理鬓发,一点点摘下了从不离身的面具。
      少年的嘴巴大得可以放进去一个鸡蛋。
      “叫师父。”
      “师……师父?”
      “见我真容即拜师。”
      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几个挺拔苍劲的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头贴着地板,声音哽咽:“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少年从未想到过自己还能再有一个家。
      “师……师父,我叫望北,你叫什么?”少年一激动完就腼腆,说话都在结巴。
      戏子想了想,在纸上落下一横,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写下去那个名字。
      少年拿起纸来,研究了一会儿,最终对这个名字不感冒,把纸叠了几叠塞进口袋,便催着戏子整理行李去了。
      多年后,每每当少年想起这个片段,他都会叹息,叹息当初为什么没有问清楚这个名字的含义,以导致他悔恨半生,在师父已走的许多年后才知晓此名含义。
      琉沁。
      戏子说,戏子叫琉沁。
      3.
      1937年,日军发动七七事变,卢沟桥沦陷。
      1937年,日军开展南京大屠杀,30万人被残忍杀害,南京沦陷。
      而早在1932年,上海沦陷。
      戏子来到南京已有四年了。四年里,戏子几乎除唱戏外从不出门,所幸还有个徒弟望北,天天到门外获取消息或买饭买菜。
      “师父,你今天想吃什么?”十八岁的望北卷起帘来,利索地穿衣洗漱,间歇间还不忘给戏子一个调皮的笑。
      戏子懒散地窝在椅子里,随手拎过一张纸来,写下软绵绵的三个大字,看都不看就拍在望北脸上。
      “糖葫芦?!”望北揭下脸上的宣纸给吓了一跳,“师父,你口味又变刁了啊,南京我哪给你找糖葫芦去?”
      戏子扔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
      望北会意,叹了口气,决定随师父的意思,快速滚出去买糖葫芦去了。
      戏子看着望北卷尘而去的身影,又瞟了一眼桌子,继续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果然不出一刻钟,又是一团风卷进来,卷走桌上放的银元,又飞快地卷出去。
      戏子的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五年了,戏子终于让望北从“俺”改成了“我”,让教师先生教他学会了普通话,毕竟唱戏是最忌讳带乡音的。而戏曲,望北凭借一副好嗓子和惊人的音乐天分,把戏子的唱腔动作、一颦一笑学了个十足十。
      望北也渐渐和戏子熟了,对戏子没有半点对师父该有的尊敬,也是十八九岁爱捣乱的年纪,在菜里放辣椒、唱戏时把主角代成“师父”的事那也是家常便饭。戏子一二十一岁的人也跟他闹,让他一个地方鸡蛋里挑骨头地来回唱几遍、让他去买南京极少见的吃食。有一回戏子突发奇想让望北去买天津麻花,还规定在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望北几乎把整个南京城都翻了过来才寻到家里那祖宗要的麻花,又以逃跑的速度迅速冲回来,惹得路上行人频频侧目,回来后累了个半死,歪在沙发上喘得跟条死鱼似的。
      “有鬼追你啊。”戏子优哉游哉。
      望北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把戏子的字条揉成一团丢进屋里。这年头,连尊师重道都没了么?
      戏子表示很迷茫。
      望北也表示很迷茫。他在南京城都转了一圈了,还没找到糖葫芦在哪。刚才倒是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但那山楂太大太红太亮,一看就是假扮的。
      要不,买一串回去骗骗?
      望北刚冒出的邪恶小萌芽“啪”地一下被掐断。他再调皮捣乱,也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更何况……更何况它看起来比较像……
      小孩给了钱,可没望北想得那么多,一口咬下山楂粒。
      望北卡在喉咙里的一句“等等”硬生生化为一声惊呼,紧接着就被滔天的气浪给掀了出去。
      果然是炸弹。
      望北被掀得灰头土脸的,本来一挺帅气的小伙子趴地上半天起不来。不知道这幅情形让戏子见了,是不是又要骂望北平常练功不认真。
      望北眼皮一跳的同事他正好恢复了行动能力。一个机灵跳起来就往家里冲去,直觉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果不其然,在客厅里挤满了各种穿军装的人。为首的那个身着墨绿,腰间挂着一把佩刀,正向戏子点头行礼,用蹩脚的中文缓缓道:“琉沁姑娘,我是大日本皇军中佐田间,我奉皇军之命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整个南京城都知道您,还请琉沁姑娘也给皇……”
      “不可能!”望北大喘着跑进来,气还没匀就冲田间大吼,“我师父是绝对不会给你们唱戏的!”
      由于跑得过急脑袋有点缺氧,望北酝酿了半天也只酝酿出这一句话,可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再一定神,自己已经到了戏子身后。
      “琉沁教徒无方,还请长官见谅。”
      一手流畅挺拔的行书让田间刚升腾起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他咳了两声,僵硬地说道:“不会,姑娘的徒弟,很可爱。琉沁姑娘,还请这边走。”、
      他已经决定了,如果这戏子还不走的话,他就算是用绑的,也要把她绑到军营里去!
      戏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沾了红色的颜料,在纸上大力写下:“不去。”
      望北懂了师父的意思,压下火气行礼道:“长官,我师父的意思是,你叫错了。你不该这样称呼师父,琉沁姑娘四字,可不是你能叫的。”
      望北的唇边含着一抹嘲讽的笑。就他们?还敢叫师父的名字?
      他们不配!
      戏子揉揉望北的头,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戏子拎起那张宣纸,笑意浮现,温润的笑容配上似血般的大字,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
      瞬间,田间身后四名卫兵陆续闷哼一声,软软倒地。
      戏子藏在身后的手冲望北比了个夸奖的手势。戏子知道,望北在进门前就以给这些日本人扎了毒针,只等时机一到玩一个疑神似鬼的把戏,不怕田间不服软。
      不过望北也是有分寸的,把毒性减弱了些,让他们只是失去了力气而不至于没命。
      不出所料,田间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戏子,随时都可要了他的命。
      “那……琉沁姑娘,怎样才可以请您去?”手轻摸到腰间,田间握紧了□□脉搏。
      “只需换个称号便好。”
      戏子开口了。戏子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就算是好几年前就已做好心理准备的望北也被吓了一跳,更何况没有一点防备的日本人。
      戏子的处女音就这么第一次展现出来。微低沉的嗓音略显冷清,没有半分花旦扭捏,干净利落,带着女子所没有的磁性,望北甚至觉得自家师父可以去录广播,收听率绝对第一。
      戏子轻轻笑笑,摘下脸上的面具。
      面具上是重彩朱漆的油画,而面具下,则是一双干净而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眸,出现在一张平静俊秀的脸上。
      “对不起,我是男人。”
      4.
      琉沁。
      瑠沁。
      望北攥着宣纸跪在地上,手里刚买回来的墨汁摔倒地板上,盖子开了,浓黑的墨汁缓缓流出来,带着独有的香味弥漫了房间。
      师父,师父还是去了。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开战南京大屠杀,三十万同胞死于非命。而在中国各地,杀戮仍在继续。
      戏子已经为日本人唱戏有一年了,这一年里他不知劝过多少日本军官,使牢狱中的一些人民和俘虏重获自由。只是他顶着个“日本天皇特邀戏曲家”的名号,在南京城算是被深恶痛绝。
      忍辱负重一年了,戏子在日军中的口碑越来越好,他所唱的大多都是反应姑娘的昆曲,这恰巧也是日本士兵最爱的种类,毕竟,他们也不愿意打仗。
      渐渐地,军内人心瓦解,有十几个日本士兵连夜收拾了行李,在夜色的掩护下奔向反战同盟总部。
      他们不想杀人了,再也不想了。
      他们想回家。
      戏子也想。他时常坐在屋顶上向东望去,他仍记得黄浦江窸窣的波声,家里袅袅的炊烟,一切只属于上海的静谧。他依旧唱唱戏,看看书,找个空儿把自己是男子的身份曝光出来,然后微笑着看着记着乱成一锅粥。
      他还记得傍晚的斜阳打在栅栏上,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他本想等战争结束了就澄清自己,然后和望北回上海,继续他所梦见过的平淡生活。
      而现在,看起来是不行了。
      戏子在台上挥一挥水袖,伴随着钹的一声铿锵脆响,他轻易的步子停了下来,一声婉转的呼唤就从他口中发了出来。他一个男子能唱出这般轻柔的腔调,也不易。
      这次声音有点低。戏子想。
      果然还是无法完全静下心来。
      只有尽力。尽力。
      此刻的望北正在往剧院跑。他像疯了一样,穿过大街小巷,招了辆黄包车还嫌车夫太慢,索性跳下来自己跑。
      师父疯了!他疯了!
      只要他在跑快一点,就还来得及!
      台上,戏子头微垂,早在后台沾湿的帕子不动声色地擦着脸上的妆容。
      台下,田间和另一名日本特使静坐着,见戏子突然不唱了,皱了皱眉,站起来。
      “先生,怎么不唱了?”
      戏子浅笑着欠了欠身,抬起头来,赫然是那张干净而平静的俊秀脸庞,仍略带冷清的低沉声线响起:“田间大佐,想必您还不知道此戏结局。”
      一个男子穿着女子的衣裳多少有些怪异,但在此刻灯光闪烁下,他与戏装竟无半分违和感。
      “琉沁替皇军唱戏有一年了,可从未唱过霸王别姬。
      “田间大佐想必不知道此戏意思。
      “虞姬死了。”
      戏子清浅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眼眸里尽是笑意,他伸手顺了顺衣服,再次抬头,笑容里又出现了那种惊悚的诡异。
      “田间大佐,南京百人斩你们得到了他们的关注。
      “你还没听到吗?那些被你们杀死的同胞正在呼唤你们呢。
      “大佐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
      “大胆!”田间脸涨红,青筋暴出,一手握住剑柄,剑已出鞘,被灯光反射的白光让人眼睛生疼。
      “琉沁从无不敢做的事,”戏子又倾一倾身,含笑道,“对了,大佐,您知道虞姬最后是怎么死的么……?”
      “是自杀。”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望北看着几十米开外的歌剧院大喜,大冬天的他竟跑出了汗,胸口像拉风箱一样乱喘,但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加快步子。
      再快一点……再快一……
      “大佐,我送你一程吧。”
      一声巨响蓦然发出,炸在望北的耳边,也炸在他的心里。
      声东击西……
      望北机械地转过身去,望着天边的一抹火红的烧云,映红了黄昏的天边,似乎在这里也能感受到那滔天的热浪正迎面扑来。
      他就算是死,也要用自己真正的容貌死。
      “又爆炸了啊……”
      “日本鬼子杀人还嫌不够多么?”
      “南京都快变成一座死城了啊……”
      “唉,是……诶诶诶,小伙子,你怎么了?”
      “晕了,他晕了!”
      “快点去医院!快点!”
      “找个人把他背起来……”
      “喂,小伙子,醒醒!醒醒……”
      5.
      1937年12月18日,望北在南京广播电台播报了琉沁写给南京大众的信,澄清了一切后,即刻遭到日军追杀。
      12月20日,望北收拾行李,将房屋平面图画了下来,取走师父遗物后放火烧了房子。
      12月22日,望北在八路军的保护下回到家乡延安。
      1938年1月3日,苏望北改为琉沁之姓,加入八路军。
      5月24日,苏望北晋升团长,所站之战,无一败绩。
      1939年4月15日,苏望北晋升旅长,转战陕北。
      1940年,苏望北接替前人,成为八路军某师师长。
      1940年某日,夜。
      “你听,师长又把自己闷在屋里唱戏了。”门口的警卫员压低声音,有些忧心忡忡,“今天打了胜仗是好日子啊,师长怎么……”
      “你还是小点声吧,”另一个正了正枪杆,声音极低,“师长指不定又在想谁。刚才他不唱了一曲么,不太开心好像很出神似的。”
      “为明天的誓师大会?不应该啊。”
      “谁知道呢……”
      第二天,苏望北在誓师台上摆下一套戏服和一支金钗,在众目睽睽之下,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三个礼。
      师父,保佑我活着。
      师父,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就走。
      我们回家。
      1940年8月至11月,苏望北带领军队参加百团大战,在一次战乱中与警卫员失散,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左臂负伤。
      1942年,苏望北在一次大轰炸中被炮弹掀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后在全师即将挂上白绫的那一刻醒了过来。
      1943年,苏望北孤身前往南京,途中被日军追杀,情急之下他绑了日军指挥官,用他做了个人体炸弹才得以脱身。
      数次遭袭,数次垂危,数次脱险。苏望北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人人都羡慕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成了全师中的传奇人物。
      但苏望北相信,都是戏子在冥冥之中保护着他。
      太过顺利的进程,军中流言渐起,苏望北过于幸运的历程难免会遭人怀疑。
      太年轻的师长,前人后人再没有他这般幸运,二十几岁的人有着太过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数次脱险的事实,流言诽谤渐渐在军中传开。
      越来越离谱的消息,传到苏望北耳朵里已经演变成了:“已死大佐田间曾送女儿,苏师长欣然接受。”
      当即,苏望北很没形象地掀了桌子。
      在别人面前,他是那个温和但却狠绝的苏师长,但私下里,他依旧是那个不得安静、天天闹腾的小小戏子。
      无论是苏师长,还是小戏子,他始终都有一片逆鳞,谁敢碰,他就敢灭了谁。
      调查和抓捕一气呵成。
      苏望北在法庭上只是沉默着。他静静地看着被告,眼睛里抹去了习惯性的阴冷防备和煞气,取代而之的,是部下只有在他唱戏时才能见到的、清澈而温暖的眼神。
      战争改变了他。以前那个只知道笑闹的少年望北不见了,随之也不见了的是他清澈得有点犯傻的眼神,但一脱下军装换上戏服,他仍然是那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干净少年。
      变了的是外表,不变的是初心。
      苏望北也不啰嗦什么,直接切入正题。眼神在讲述中也逐渐从清澈切换成阴鹜,他讲述了多年来他一直未曾展示过的回忆,直到那一夜,他的全部情绪才爆发而出。
      戏子忍辱负重了一年,终于成功杀掉田间,雪恨已报,可为何他和自己还会被这个死人折腾?
      如果没有田间,师父怎么又会死?
      他与田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曾发过誓,即使田间已死,他也要诛杀所有日军,他要用他们的血来验证他们的罪行,给他、给师父、给这天下所有的中国人一个公道!
      他要昭示于天下,犯我中华者——
      必亡!
      1944年,苏望北只身潜入歌剧院,埋下炸弹,成功炸毁歌剧院,日军损伤百余人。
      他自己所杀的日本兵不计其数。
      他的双手,终是被鲜血染红。
      1945年8月15日,日军签订停战协议。
      消息传出,举国欢庆。
      抗争八年,最终还是华夏所赢。
      参军七年,苏望北亲手所杀日军上百,胜多败少,出其不意,曾数次率轻骑孤军深入,捣毁敌巢。
      不愧为中流砥柱,国之栋梁。
      6.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
      苏往北站在军前,接受检阅。
      他在1941年——也就是他在三十一岁时结了婚。新娘是一个很温柔但也很干练的文艺兵,唱戏世家出身,祖籍浙江,生于上海。
      此刻她正抱着一岁多点的儿子和襁褓里的女儿,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丈夫,笑得温柔。
      1950年,苏望北递交辞呈退伍,与妻儿返回上海。
      妻子按照他给的一张图纸布置好了房子,整体是不错,但当她从行李中拖出一个大红木箱子后,却犯了难。
      这里面塞满了纸条,虽然纸质不同,但依旧可以辨别出这是一个人的字迹。
      字体虽随意却很挺拔,很容易就能知晓这是个男人的字迹。
      叹了口气,她把箱子盖好,推入书房。
      直觉告诉她,这与丈夫那个已逝的师父有关。
      苏望北所没有解开的谜面,被妻子解开了:
      琉沁,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文字游戏。琉字,有异体字为“瑠”,拆开为王、留,这便揭示了戏子的身世,极为可能是哪个王的后代;沁字,为“水”“心”组成,三点水代表黄浦江,意味着只有依着黄浦江才可配“心”,离了江,也便无心。
      琉沁本无心。
      那时丈夫的表情似哀矜又似释然。
      她所读不懂的东西,终于在岁月里消失殆尽。
      苏望北的儿子被他取了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女儿取名为苏琉沁,并且在家谱中规定,苏家嫡系男孩皆名望北,女孩皆名琉沁。
      她不知道丈夫想怀念什么,想记住什么,但她尊重他的一切选择。
      苏望北地生活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人人都知道上海城有一著名花旦苏望北,却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在战争中令敌人闻风丧胆、杀人盈野、运筹帷幄的苏师长。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隐忍许久、安静平和、最终只能用同归于尽来报国耻的年轻戏子。
      只做一个单纯的戏子。
      他圆了师父的梦,
      2006年7月,苏望北心脏病突发,于次日凌晨离开人世,享年九十六岁。
      下葬前,苏望北年迈的妻子用微抖的双手取出一枚金钗,放在丈夫怀里。
      不知道戏子是否在奈何桥边笑盈盈地唱着曾经唱过千百遍的戏,在等那个闹闹腾腾、不得生分的少年还他金钗。
      没有人在会记得戏子,没有人再会记得那句“琉沁本无心”,没有人再会记得那个军功显赫的会唱戏的师长,没有人再会记得那个在南京城黄昏里爆炸的戏院——
      历史里有太多的无名。史册无法一一记载。他们的名字终是湮灭在过往的云烟里。
      在那场战争中抗争的见证者渐渐离去。
      尘封。
      尾声
      数年后,著名戏曲家苏琉沁带着女儿出现在记者面前。
      “请问苏小姐,是什么力量让你坚持了这么久?”
      “请问苏小姐,您是怎么走下这条路的?”
      “请问苏小姐,现今戏曲这么冷门,您为什么不选摩登或者摇滚而坚持唱戏?”
      女子锐利地捕捉到了这个问题,笑着摆手,“没有,我家是戏曲世家。”
      “那……那……”那小记者明显是个新来的,脸涨得通红,舌头都有些打结。
      “小的时候我也不喜欢戏,大冬天的在院子里练戏确实很冷,”女子无奈解释,“围观的人都要我不要唱了,我妈妈说了一句话让我如今触动很深。
      “她说,现代人,给他们唱戏也是糟蹋。
      “小时候不懂事,长大后却是知道了:这是国粹啊,怎么能说扔就扔了呢。
      “妈妈给我讲了个故事,是从太爷那儿传来的故事。
      “我那是不懂,现在,懂了。”
      四下静寂,没有一个人再提问题,只有闪光灯的闪烁。
      “别人唤他戏子。他便就只是一个戏子,仅此而已。他逃不过时间,透不过光阴,在别人的世界里演着自己的戏。
      “但他的戏却席卷了岁月,温暖了历史,点透了华夏,照亮了两个人彼此的人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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