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生逢时》老柳不吹绵

2、1-2

　　秋果去的时候，园婶去送了。
　　多年过去，春华家的老房子更加破旧了。屋檐上的灰瓦参差不齐，低矮的三间房简陋狭窄。
　　秋果的遗像摆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墙上整整齐齐的贴满了奖状，秋果这孩子一向要强，读书很刻苦。
　　左手间是厨房，厨房里放了一个布满黑褐色斑纹的橱柜，隐约能看出本来的暗红色。右手间一堵墙隔成了两边，是春华夫妻和秋果的房间。
　　秋果的妈妈，春华瘫倒在遗像前，哭得伤心欲绝。圆婶是理解春华的，她和春华年纪相近，怀着多少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那么多现实就有多失望。
　　圆婶生了儿子，而春华却只有一个女儿。圆婶指望老了吃儿子的饭，让女儿照顾，而春华把下半辈子都托在了秋果身上。
　　春华没有指望也没打算让秋果上大学，农村人的思想简单而愚昧。女孩子么，要嫁出去，是别人家的，给别人家的媳妇供大学，又不是钱多的没处烧。
　　春华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女儿招赘的，永永远远和父母住一起，这样也算是老有所依。读了书的女儿已经和母亲想法格格不入，读了大学的女儿会飞走吧。
　　每个人的潜意识都会指挥自己趋利避害。
　　春华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并不多，一家人的开销，补贴过得比自己富裕的兄弟，她从未想过存钱给秋果上大学。
　　实际上，要不是秋果读书好，高中学校免了她部分学杂费，秋果的高中未必能顺利读下去。
　　春华冷眼看着秋果四处借钱上大学，她自个是没钱的，也不愿去帮忙借钱。左邻右舍，谁不知道秋果的父亲利民是赌鬼，这个钱借出去了，恐怕是肉包子打狗，谁知道多久以后才能还回来。
　　这一切，春华是无愧于心的，她自个赚的钱，花在秋果身上，那是她的一片慈母之心，秋果应该感恩戴德；她把钱给丈夫，是对不能替丈夫生子的愧欠，是为了免除皮肉之苦；把钱补贴父母，是对父母、兄弟的拳拳血脉亲情，从小她母亲便告诉她，这世上只有兄弟和她的血缘最相近。
　　高考结束后的天气非常炎热，秋果天微微亮便出门打工了，她在城里找了份暑期工，老板娘看她可怜，给了份高工资，每天80块，做工时间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
　　秋果是个有毅力的女孩，她每天早早起来洗漱好，飞快的骑上自行车去店里上工，一天都不愿落下。
　　高考成绩出来后，秋果整个人都鲜活了，就像盛夏枝头绽放的花蕾，浓郁芬芳，亭亭玉立。
　　学校是早就选好的，省内有名的师范学院，学费低，就业广。她的童年同大多数女孩相比，实在是苦了点。倘若不是遇到了那么多的良师益友，也许早就是服装厂或者器械厂里的一员。
　　秋果是个善良的女孩，尽管生活不如意，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充满了希望，她希望考上大学，希望成为一名老师，不一定非要多么优秀，但一定要足够的温柔，足够的耐心，就像多年前挽救她的孙老师。
　　这样活力四射，积极向上的女孩子绝大多数人都会喜欢吧，拿到通知书后，村委考虑到她的家庭情况，资助了2000元，村里人上门道喜的也零零碎碎送了点钱，又有些稍微富裕点的松口借了点钱给秋果，钱是要还的，等秋果大学毕业再还 。
　　钱终于凑的差不多了，长期不着家的利民也回来了。
　　如果说秋果对母亲是怒其不争，那么对父亲完全是痛恨的。尽管秋果是善良的，但佛亦有怒目金刚。
　　利民买了点香蕉，香蕉熟透了，稍微一用力，便纷纷从梗上脱落下来。
　　利民破天荒的恭喜秋果考上了大学。他从前总说秋果是讨债来的，强烈反对秋果上高中。邻居们都跑来劝告利民，学校老师来做工作，并减免学杂费，利民不得不同意了秋果继续上学，但，费用，他是一毛都没有的。村里其他女孩初中还没毕业就出门打工，赚钱养家了，秋果要是和他们一样，利民也不用打散工了。
　　他拿起一根掉落的香蕉，和蔼地递给秋果，示意她吃，“我们家果果就是出息啊，你大舅家那个，蠢得和猪一样，天天补习，都考不上，哪像我们家果果，我就说果果有出息的。”
　　秋果有点受宠若惊的拿过香蕉，父亲看她从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是叫她滚出去的，或者二话不说拎起扫把就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秋果夜里起来把钱包好，用胶带黏在床底板上。
　　上班回来已经很晚了，秋果路过父母房间，发现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在心里替母亲松了口气，父亲脾气暴躁，总是把母亲打得遍体鳞伤，而母亲总以家丑不可外扬为由，不愿离婚。
　　秋果洗漱过后，顺手摸了下床底，没摸到，她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拿起手电筒，床底下有胶带的痕迹，钱包已经不翼而飞。
　　秋果撤下胶带，拖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到父母房间，扬起胶带，“妈，我钱呢。”
　　“你钱去哪了，问我，你自己藏的。”春华拿起遥控器换台，然而电视已经用了好多年，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个频道。
　　“我放床底了！”秋果挥舞着绿胶带给春华看，“现在不见了！”
　　“放床底你和床底用，和我凶什么，反正我没拿。”春华继续看电视，这部剧她追了很久，很老套的韩剧，姐姐为复仇抢走异母妹妹男朋友，可是春华却看得津津有味。
　　为了年轻漂亮的外遇，抛弃了妻子、儿女的丈夫赖以生存的事业一败涂地，梦寐以求的儿子抑郁自杀，小三名声一败涂地。所有的恶人得到了报应，好人自然是有好报的。
　　“是不是爸，是他拿的吧，他凭什么拿我的钱？”秋果怒不可遏的扔掉手里的胶带，冲上去关了电视。
　　本来有点心虚的春华，吓了一跳后，暴跳如雷，把遥控器扔下，瞪大眼睛，脸上肥肉颤抖，脱口而出，“什么叫你的钱，你是我和你爸生的，你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给的，有哪样是你自己的。”
　　春华越想越气，她辛辛苦苦赚钱养大了秋果，可是秋果不但不体谅她的辛苦，还经常忤逆她，这种女儿怎么指望她养老。
　　“你就是自私，只想着你自己，你替你爸妈想过吗，你爸养你这么大，拿点钱怎么了。别人家的女儿早出门打工了，我和你爸还给你读书，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读书有什么用，这么不懂事，你读什么书，不用读了。”
　　秋果睁大眼睛，难以接受这么伤人的话是从她的母亲嘴里出来，仔细看看，母亲的眼里早没了残存的慈爱，染着黄褐色的短发，鼓出来的眼珠子像青蛙，虎视眈眈地看向她。
　　她低下头，泪水盈眶，好像失去了力气，轻声说道，“那是我上大学的钱，是我的梦想，你什么都不懂。”
　　春华没听清女儿说什么，她也不耐烦听这些话，她自觉对秋果尽心尽力，秋果去不识好歹，“你不用上大学了，我和你爸是不会出一分钱了。就你那点钱，就算上大学又怎么样，年年借吗。我和你爸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你要是有良心，也替我和你爸想想，你要是非要上学，你自己去吧，就当我没生你这么没良心的。”
　　秋果已经不会辩解了，她怎么组织语言，如何辩解呢，他们不会理解的。
　　她早该想到的。
　　她没有那个命，上大学的命，无论她多努力，都无法阻止拖后腿的父母亲。
　　父亲一年到头在外面打点散工，有钱就赌博。母亲爱自己的父母兄弟远胜过自己这个女儿。
　　她不能生儿子，不能给程家传宗接代，所以对父亲予取予求；她缺少母爱，所以外婆对她一点好脸色，她便心甘情愿的上供；唯有自己，她不觉得愧欠。
　　她觉得女儿的命是她给的，秋果生下来就背着债，她该开始还债了。
　　读大学有什么用呢，母亲倒是说了句大实话，父母背在她的身上，这份沉重的债务，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摆脱。
　　秋果越想越怕，村里有个姑娘，父亲也赌博的，那姑娘结婚后，因为一点口角，生父打伤了公公和丈夫，勒索钱财，若非生了儿子，据她婆婆说，是一定要赶走的。
　　她不但有个赌博的父亲，还有个讨债的母亲。
　　那个夜晚，夏天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很闷热，秋果把被单蒙在头上，她浑身冰冷，感到了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和绝望。
　　凭什么她要摊上这样的父母，明明也不是她想被生在这样的人家。
　　她绝望的想着，父母身体这么健康，她是熬不过他们的，这样不负责任，无理无耻的父母，必定会活得比她长。
　　她要报复他们，她要让他们所有的希望成空。
　　但是那些关心她的朋友，关爱她的老师呢，她还没有回报他们这些年来的照顾。朋友们知道她拮据，经常邀她一起吃荤菜，老师知道她可怜，私下里送她参考书。
　　她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校园里，她要回报他们。
　　暑期工结束后，秋果把拿到的钱还给那些借钱的好心人。藏好通知书，出门打工了。
　　年前回来的时候，秋果跳湖自杀了。
　　利民半夜偷偷摸回来找秋果打工赚来的钱，没有摸到，以为是春华偷了，狠狠揍了一顿，怕追债的人上门，不敢多留，又偷偷地溜了。
　　春华无儿无女，后半辈子没什么指望，疯了。
　　国家在发展，农村的生活水平也好了起来，上塘村和下塘村合并后，按照政策建了村养老院，村民们嫌春华影响形象，经过村委会的建议，送去了养老院。
　　那时候，芳菲大学毕业，在外打工，只过年的时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