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生逢时》老柳不吹绵

1、1-1

　　春华疯了。
　　立春刚走，天气尚未回暖。寒风一阵一阵，扑面而来。
　　在村口的公交站牌下，路上行人寥寥，只有春华套着破旧的棉袄等候在那里。每停下一辆公交车，她都会跑过去，站在车门口往里面张望。浑浊的眼珠子不放过任何一个适龄的女孩子，嘴上喃喃重复着，“乖女，我的乖女呢……”
　　车上的小姑娘被看得莫名其妙，瞄了两眼这个明显神志不清晰的老女人。脸皮生嫩的小姑娘或转过头去看风景，或低下头来玩手机，任谁被这样盯着，都会不自在，没有人搭理春华。
　　司机看没人上车，摆摆手驱远春华，“啪”的关上车门，车子绝尘而去。
　　春华缩着身子，怯懦的目送公家车离开，然后守在公交站台，等着下一辆车的到来。
　　村子里人来人往，很快全村人都知道，春华疯了，不正常了。
　　没过几天，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下塘村出了个疯婆子。
　　这种群聚的小乡村，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村子里的年轻人早出门打工了，剩在家里的是带孙子的老婆婆和老公公。每天里接送完孙子，除了打牌、念佛经，便是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嗑，人人都想要新的谈资。
　　因此，附近村子里，人人聊天必要叹息疯婆子春华的命苦，做姑娘的时候苦，累，没成想结婚后更苦，更累。她的人生好像是碗浓缩的黄连水，只有苦和更苦。
　　人们谈话时带着无尽的同情与怜悯，好像不这样便不是好人了。
　　住在公交牌附近的几户人家，有人舍了不锈钢的饭盒给春华。
　　饭点时候，总有几个发善心的老妇人端点饭菜给春华。因此，春华是饿不着的。渐渐地，春华连家也不回了，住在公交站牌附近的避雨堂里。
　　避雨堂是上塘村村民集资新建的，高约4米，面积15平米，顶上铺了红瓦，三面刷了白墙，砌了长凳，明亮宽敞，只有一面是透风的。天黑后，春华就睡在避雨堂的角落里。有路过的好心人送来了一堆淘汰的棉被和厚衣服，春华也冻不着了。
　　谁也不能指望神志不清的春华搞个人卫生，避雨堂虽然透风，但还是隐约有了些味道。有些避雨的村民不高兴，同旁人说起，旁人都劝他们要有爱心。久而久之，没人再提起，人们都默认了春华对避雨堂的使用权。
　　下塘村里，春华的婶子阿圆正在烙土豆饼，她辈分大，年纪却和春华相仿。她的小女儿芳菲奔奔跳跳的的跨过除非门槛，“妈，大家都说堂嫂疯啦，是真的吗？”
　　小女儿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歪着头微笑着，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阿圆手上顿了一下，掀起锅盖，撒点小葱，铲起土豆饼，放在盘子上。
　　“喏，吃你的土豆饼吧。”
　　煎的金黄酥脆的土豆饼一下子吸引了芳菲的注意力，有了吃的，小女孩也忘了刚才的问题，端着盘子去找小朋友了。
　　身后，阿园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嫂子命不好，你……”
　　芳菲去找好朋友丽丽分享土豆饼，丽丽姓郑，和她在一个村子里。下塘村不比上塘村地广人多，只有几十户人家，村里同龄的孩子不多，小孩子的友谊来得快，芳菲和丽丽很快就玩到一起去了。
　　丽丽的爸爸妈妈出门打工了，丽丽的奶奶做饭很难吃，丽丽常私下里对芳菲说，她奶奶喂她和喂猪区别不大。
　　丽丽家就在这条狭窄的小弄堂尾上，厨房正对着弄堂。芳菲打厨房窗台过，里面传来郑奶奶的训斥声和丽丽的啜泣声。
　　“说了多少次，你这死丫头怎么不听人话，老是和后面的菲菲走一块。”油锅已经开始冒烟，郑奶奶把青菜倒了下去，油锅遇水，发出“呲”的一声。
　　“菲菲人很好，老是陪我玩……”丽丽坐在炉灶口添柴，小心的分辩着。
　　“玩玩玩，就知道玩，生你有什么用！老和那个倒霉鬼待一块，别把晦气带进来，你命硬是不怕的，我还想多活几年。”郑奶奶随手拿起大红塑料勺，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到青菜里。
　　“菲菲不是倒霉鬼！”丽丽不敢大声拥护好友，抬起火钳，又塞了一根柴火。
　　“嘿，翅膀硬了，和你奶奶都敢争了。你奶奶吃过的盐不知道比你多多少。”铁锅里的青菜汤快要烧开了，郑奶奶撒了点盐下去。
　　“投胎到那户人家，不倒霉也倒霉了。歹竹能出好笋，草窝可飞不出金凤凰。你忘了之前你妈给你读得故事啦，丑鸭子变天鹅，那是因为人家爸妈是天鹅。菲菲他爸是懒汉，她那些个亲戚不是懒鬼就是滥赌鬼，菲菲能会有出息？！”
　　“园婶很好的，对菲菲很好，而且每次我去都给我好吃的。”
　　“嘁”，郑奶奶不屑，“给你点吃的，你就当人家好人啦，瞧你眼皮子浅的。我天天辛辛苦苦的伺候你这个小祖宗，也没见你说我的好。”
　　“菲菲她妈是能干，是贤惠，她能不贤惠吗，能顶什么用呢，最多是饿不死。我说菲菲是倒霉鬼，还真没冤枉她。你瞅瞅，咱村里谁家不是盖了小楼房，就菲菲他们几家姓程的都住老房子，上代人留下来的，都几十年了。菲菲上面有个哥哥，你等着瞧，过两年菲菲就得出门打工给她哥赚钱造房子了。”
　　“初中没毕业，出门去打工，能赚多少钱，干净的活挣不了大钱。菲菲以后有的苦，以后结婚，彩礼钱菲菲他爸是一分一厘都不会还的，这种人到婆家有好日子？”
　　“车站那个疯子，你看见了吧。”
　　丽丽知道奶奶说的是公交站牌下的那个脏兮兮的疯婆子，打结的脏头发和发臭的衣物让丽丽远远的躲开，听说疯婆子最喜欢小女孩了。
　　锅里的青菜已经发黄，一坨坨团在一起，郑奶奶铲到盘子里，中午的菜烧好了。
　　“人以前没疯的时候，有个女儿，好像叫秋果，已经死了，跳河死的。是菲菲的堂姐吧，她爸是赌博鬼，没得救了，听说把那姑娘借来读书的钱给赌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过年都回不来家。那姑娘跳了河，是解脱啦，这种人家，你看她妈，就疯了。”
　　“这份人家风水肯定不好，你以后少去沾。你命硬，自然是不怕的。”郑奶奶给这件事下了结论，转身去叫老汉吃饭。
　　炉火还没有熄灭，明亮的红色印在丽丽沾着泪痕的脸上，面庞还是稚气模样。
　　垫着脚尖躲在窗口下的芳菲，咽下一口土豆饼，端着盘子回去了。泪水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滴一滴地掉落在青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很快融入了土里，消失不见。
　　中午，芳菲没有吃多少，眼眶红红的。园婶并没有在意，小孩子吵吵闹闹很正常，少吃点就少吃点吧，春耕了，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芳菲还太小，帮不上忙。
　　过了两三天，芳菲还是一副低落的样子。园婶有些着急了，芳菲和自己不同，性格一向是大大咧咧的，藏不住什么心事。
　　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大儿子是宝贝，以后是要跟着儿子吃饭的，自然是百般迁就。可小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自个从小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挨饿的滋味不好受，父母呼来唤去，随意打骂的日子更是刻骨铭心，她早打定主意不叫自己的女儿也受这份罪。
　　她亲切的拉着芳菲坐下，慈爱的询问芳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芳菲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但不知道为什么挑了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哽咽着问她深爱的母亲，她从郑奶妈那里偷听来的，经过自己理解的语句，“前面那个疯婆子是我的堂嫂吗，我原来有个姐姐呀？”
　　圆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和春华前后脚嫁进来，因着是亲戚，处的还算不错。同样不被娘家重视，丈夫靠不住，两个人好的和知心人一样。
　　圆婶和春华差不多时候怀孕，两个人都没有娘家人照顾，春华的婆婆去的早，圆婶的婆婆重病在床，两个孕妇互相照顾。
　　十月怀胎，圆婶生了儿子，春华却生了女儿，且难产无法再次生育。用圆婶她婆婆的话说，在农村里，谁家要是没儿子，全家人抬不起头。
　　春华的丈夫利民自打知道春华生了女儿，不能再生以后，对春华的态度更差了。一天到晚的出去赌博，他埋怨春华，说这辈子啥希望都没了。
　　自怨自艾的春华自然和圆婶越走越远，索性两家都没钱，更不来往了。
　　秋果是个好姑娘，可惜摊上了这样的父母。圆婶现在还记得，每逢路上碰到了秋果，她总是趁着春华没注意，笑眯眯的和她打招呼，哪怕是最朴素的黑头绳扎起来的马尾辫都显得格外有精神。
　　春华再也生不出来了，她把希望都寄托在秋果上，既怨恨秋果又强烈的盼望秋果有出息。她出去打工供养秋果和利民，若是辛辛苦苦省吃俭用，还有剩下来的则补贴弟弟。她是舍不得给自己用的。
　　利民为了她补贴娘家是事情，总是揍她，春华挨了揍，却不改。她丈夫靠不住，自小缺少父母的关爱，自从她补贴娘家后，母亲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经常嘘寒问暖。春华得到母亲的回应，干活更有劲了。
　　但秋果是不爱去外婆家的。有一回年初三，圆婶看到秋果拎着大包小包等在公交车牌下。
　　秋果看到圆婶甜甜地打了招呼，叹了口气，说是又要去外婆家。
　　他们家并不待见秋果，外婆有很多孙子孙女，并不差秋果一个，外公只喜欢自己的孙子。每次分糖果，先分表兄弟，有多余的才轮到女孩子们。表兄弟，表姐妹们也不喜欢她，秋果读书好，是大人口里的其他人的孩子，但是秋果穿得太差了，衣服要么是洗了又洗的，看上去很旧，要么是表姐们淘汰的，明显不合身。
　　这些表兄弟和表姐妹不知道秋果的妈妈是来送钱的，他们身上穿得新衣服是从秋果身上剥夺的。春华并不觉得旧衣服不好，她想着，女孩子么，花钱打扮的都不正经，穿得干净就可以了。
　　圆婶那时候已经有了芳菲，家里更困顿了，并没有什么余钱，也没有立场劝春华对女儿好点。
　　秋果和母亲提过，不要把钱给太多外婆，自己存点，却引来母亲一顿好骂后便不再提了。
　　秋果高考后，考中了一所二本院校，下塘村已经好久没有出过大学生了。村里人纷纷上门恭喜秋果高中，恭喜春华苦尽甘来。
　　圆婶也送了套新衣服给秋果。
　　后来，听说秋果死了。